唐君毅論中國文學
(一)中國文學精神重視詩歌散文及中國文字文法之特性
吾于中國藝術(shù)精神中,曾論中國藝術(shù)之精神,不重在表現(xiàn)強烈之生命力、精神力。中國藝術(shù)之價值,亦不重在引起人一往向上向外之企慕向往之情。中國藝術(shù)之偉大,非只顯高卓性重要英雄式的偉大,而為平順寬闊之圣賢式、仙佛式之偉大,故偉大而若平凡,并期其物質(zhì)性之減少,富虛實相涵及回環(huán)悠揚之美,可使吾人精神藏修息游于其中,當下得其安頓,以陶養(yǎng)其性情。本文即當論此精神,亦表現(xiàn)于中國文學中,由此以論中國文學之特色所在。
吾所首欲論者,即在西方文學中小說與戲劇之重要性,過于詩歌與散文。在中國文學中,則詩歌與散文之地位,重于小說與戲劇。西方之文學遠源于希臘、羅馬,希臘之文學即以史詩與戲劇為主。亞里斯多德之詩學,亦只論此二者。希臘最初之歷史家希羅多德、蘇塞底息斯之歷史,皆重敘戰(zhàn)爭。普魯塔克之希臘羅馬名人傳,則多敘英雄。二者皆頗近小說,而為西方后代小說之遠源。希臘、羅馬雖有抒情詩,而其流未暢。西方近代之抒情詩,始于文藝復興時之彼特拉克。十八、十九世紀以后,抒情詩乃盛。故整個而言,西方以小說戲劇名之文學家,實遠多于專以詩文名之文學家。而在中國,則漢魏叢書、唐代叢書,雖已有極佳之短篇小說,而劇本與長篇小說,皆始于宋元以后。宋元之長篇小說,亦分章回,加標題,使近于短篇。蓋中國古代之歷史乃尚書,尚書為史官之國家大事記,非戰(zhàn)史,非史詩,則小說不能直接由歷史而出。中國古有頌神之舞踴,后有優(yōu)伶,而唐宋以前未聞有劇本。故以純文學言,中國最早出現(xiàn)者,乃為寫自然與日常生活之抒情詩,如見于詩經(jīng)與楚辭中者。尚書、左傳之史,則中國散文之本也。由是而中國文學之兩大柱石,為詩與散文。魏晉隋唐之短篇小說,皆含有詩意之美與散文之美者。宋元以后中國之戲曲,亦詩詞之流也。
中國文學之重詩與散文,與西方文學之重戲劇與小說,其本身即表現(xiàn)中西文藝精神之不同。夫小說之敘述故事之發(fā)展,必須窮原竟委,戲劇表人之行為動作,必須原始要終。故小說與戲劇之內(nèi)容,在本質(zhì)上有一緊密鉤連性,讀者精神一提起,即如被驅(qū)迫,非至落局,難放下而休息。戲劇表現(xiàn)人之行為動作,亦即表現(xiàn)人之意志力、生命力。而最便表現(xiàn)人之意志力、生命力者,亦莫善于戲劇。西方小說、戲劇,其好者,亦恒在其謀篇布局之大開大合,使人之精神振幅,隨之擴大,而生激蕩。然中國散文一名之本意,即取其疏散豁朗,而非緊密鉤連。詩主寫景言情。二者皆不注重表現(xiàn)意志性之行為動作,因而皆不能以表現(xiàn)生命力見長,而重在表現(xiàn)理趣、情致、神韻等。詩文之好者,其價值正在使人必須隨時停下,加以玩味吟詠,因而隨處可使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而精神得一安頓歸宿之所。則西方文學之重小說、戲劇,與中國文學之重詩與散文,正表現(xiàn)吾人前所謂中西藝術(shù)精神之不同者也。
分別而言,西方有極好之詩歌與散文,中國亦有極好之小說與戲劇。然吾人上文所言中西文學精神之差別,尚可自中國文學之文字、文法,及文體內(nèi)容與風格諸方面論之。中國文字為單音,故一音一字一義,字合而成辭,辭又分為字。因其便于分合,故行文之際,易于增減諸字,以適合句之長短與音節(jié)。由是而中國之詩、詞、曲、散文等皆特富音樂性,此上文已論。然復須知,由中國文字每一字每一音,皆可代表獨立之意義或觀念,故每一字每一音,皆可為吾人游心寄意之所。章太炎于齊物論釋嘗謂:“西人多音一字,故成念遲,華人一字一音,故成念速?!背赡钏伲誓钜准挠谧郑⑵渲幸?。復次,由中國文字便于分合,以適合句之長短音節(jié),文字對吾人之外在性與阻礙性,因以減少。人對文字親切感,因以增加。又詩歌駢文等字數(shù)音韻,均有一定,即使吾人更須以一定之形式,納諸內(nèi)容。此形式為吾人依對稱韻律等美之原理,而內(nèi)在的定立者。吾人愈以內(nèi)在地定立之形式,納諸內(nèi)容,亦即愈須對內(nèi)容中之意境情緒等,表現(xiàn)一融鑄之功夫,以凝固之于如是內(nèi)在的定立之形式中。由是而在中國詩文中,以單個文字,分別向外指示意義之事又不甚重要;而互相凝攝滲透,以向內(nèi)烘托出意義之事,則極為重要。夫然,中國文學中之重形式,對創(chuàng)作者言,即為收斂其情緒與想象,而使之趨于含蓄蘊藉者。而對欣賞者言,則為使讀者之心必須凹進于文字之中,反復涵詠吟味而藏修息游其中,乃能心知其意者。中國詞類之特多助詞,如矣、也、焉、哉之類,皆所以助人之涵詠吟味。助詞之字,殊無意義,純?yōu)楸碚Z氣。然如將中國之唐宋散文中之助詞刪去,即立見質(zhì)實滯礙,而不可誦讀。有此類字,則韻致躍然。故知此類之字,正如中國畫中之虛白。畫中虛白,乃畫中靈氣往來之所,此類表語氣之字,則文中之虛白,心之停留涵詠處,即語文中之靈氣往來處也。駢文詩歌中無此類詞,因其本身音節(jié),已有抑揚高下之美,又多對仗成文,一抑一揚,一高一下,即是一陰一陽,一休一實,已足資涵詠。成對偶之二句之義,又恒虛于此句者實于彼,虛于彼句者實于此,虛實交資,潛氣內(nèi)轉(zhuǎn),即詩與駢文之對偶之句之所以美也。
復次,中國之文法尚有數(shù)特色,為世所共認者。即中國詞之品類不嚴。形容詞、名詞、動詞常互用,而無語尾之變化。句子可無分明之主辭、動辭、賓辭三者,更多無主辭者。有主辭者亦無第一、二、三人稱之別。動詞亦不隨人稱而有語尾之變化。一代名詞、名詞,亦不必以居主辭或賓辭之位格而變化。此類特色,依吾人之解釋,則將見其皆所以助成中國文學之特色,表現(xiàn)吾人上文所謂中國文藝之精神者。動詞、形容詞者,中國所謂虛字也,名詞者,中國所謂實字也。西洋文法中,嚴分動詞、形容詞與名詞。由動詞、形容詞變名詞,恒須變語尾。則虛字是虛字,實字是實字,虛實分明,不相涵攝。而中國之字,如曾國藩謂:“虛字可實用,實字可虛用?!比纭敖庖乱挛?,推食食我?!鄙现耙隆薄ⅰ笆场笔敲~,下之“衣”、“食”是動詞。是實字虛用也?!盎渌骷t”、“古之遺愛也”,“紅”為形容詞,“遺愛”為動詞,今皆作名詞用,是虛字實用也。中國之字,大皆可虛實兩用而不須變語尾,至多略變其音而已。字可虛實兩用,則實者虛,而虛者實。虛實相涵,名詞、動詞不須分明,則實物當下活起來,而動態(tài)本身亦當下即成審美之對象。故一句之中,可只有名詞,如“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币嗫芍挥行稳菰~、名詞,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春風又綠江南岸”。亦可只有形容詞與動詞,或純動詞,如“游綠飛紅”、“飲恨含悲”。西方文法,一句無名詞或動詞,則意不完全;他動詞恒須及于一賓詞。故吾人了解一句之時,吾人之心,亦必須由主詞驚動詞至賓詞,而成一外射歷程。賓詞動詞皆所以形容主辭,則主辭所指之物,又被吾人投置于外。此在科學哲學之文章中,蓋為必須,而在文學中則恒不自覺間,阻礙吾人達內(nèi)外兩忘、主客冥會之境,不如中國詩文句無嚴格主、動、賓之別者矣。故吾意中國文句之恒無主辭,有主辭者,亦無恒第一、二、三人稱之別,名詞不以位格不同而變語尾,其價值乃在于表示:文中所言之真理與美之境界,乃為能普遍于你我他之間者。“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乃普遍真理。欲顯其為普遍真理,正不須說你我他中,誰學誰悅也。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不須謂唱曲者為他,聞曲者為我,見此詩者為你也。東坡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云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逼涿傈c正在幾全無主辭,無人稱之別,不知是誰無汗,誰攜素手,誰見疏星,誰問誰答也。一、二、三人稱之別,唯在相對談話之中必須用之,故在記談話之戲劇小說中可重視之,在一般文學藝術(shù)境界中,此分別可不必有。動詞之隨主辭而變化,及名詞之隨主賓之位格而變語尾,皆不必有。而去此諸分別,正所以助成物我主客對待之超越,而使吾人之精神,更得藏修息游于文藝境界中者矣。
(二)中國自然文學中所表現(xiàn)之自然觀――生德、仙境化境――虛實一如、無我之實境――忘我忘神之解脫感
吾人以上所論中國文學精神,猶只是自外表論。以下吾人即將自中國文學之關(guān)于自然及人生二方面者之內(nèi)容風格,與西方文學對照,而分別論其所表現(xiàn)之特殊精神。西方文學之涉及自然,而能代表西方文化最高精神者,吾人以為是帶浪漫主義色彩之詩人,如華茲華斯、柯勒律治、雪萊、歌德、席勒之自然詩。大體而言,此類自然詩,除狀自然之美外,皆重視自然中所啟示之無限的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使人不勝向往企慕之情。然中國之自然文學,則所重視者,在觀天地之化機、生德、生意。夫天地之化機、生德、生意,與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在哲學道體上,亦可謂之同一物。然言其為宇宙生命或神之意旨,則偏重其力量之偉大一面,言其為天地之生機、生德、生意,則舒徐而富情味,此吾人前所已論。宇宙生命與神之意旨,洋洋乎如在人之上,而不能真如在人之左右、如在人之下,故雖可引生向往企慕之情,使人求透過自然之形色,以與之接觸,而不能使人當下與之相遇而精神有所安頓,放下一切于自然之前。蓋西洋近代浪漫主義之自然詩之精神,遠源于其宗教精神。中國自然詩之精神,遠源于道家、儒家之精神。老子樂至德之世,雞犬之聲相聞。莊子言“山林歟,息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不見其崖,已往而不知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此正是后世詩人返于自然之先聲。劉彥和文心雕龍謂:“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后代詩人亦無不悅老莊,皆可證中國自然文學之源于道家者。至于其源于儒家者,則在儒家之素以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四時行百物生,為天地之心?!坝^天地生物氣象”,自昔儒者已然。中國最早以自然詩名之陶淵明,即兼宗儒、道二家者。其詩中最普通者,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忘言之真意,非特莊子“吾喪我”之真意,亦中庸“鳶飛魚躍”之真意也。又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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