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與清華簡之“讎”命
前輩學者如高亨等人早已指出,《周易》卦爻辭中存在著與《詩經(jīng)》相類的語詞及句式。簡帛文獻所見其他《易》類文獻亦多本《詩》語設占。清華簡《筮法》中就有這樣的例證。
《筮法》將“常見的占問事項分作十七類,稱為‘十七命’”①,其中“讎”命筮辭二則,其第一則云:
凡讎,三男同女,女在悔上,妻夫相見,讎。
“讎”,整理者注:“疑即‘售’字,指售賣而言。”整理者斷“讎”為“售”是正確的,然“售賣”連言,用字未確。由《詩經(jīng)·邶風·谷風》經(jīng)傳可得其正解?!豆蕊L》第五章說: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仇。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賈用不售”,《鄭箋》謂“如賣物之不售”。朱熹《詩集傳》謂“雖勤勞如此,而不見取,如賈之不見售也”??梢姟百Z”訓為“賣”,而“售”意為“賣出”。
今本《詩經(jīng)·谷風》中的“售”字,本當作“讎”。阮元《十三經(jīng)校勘記》云:
售,小字本、相臺本同。唐石經(jīng)“售”字磨改。案錢大昕《唐石經(jīng)考異》云:“蓋本作‘讎’?!倍斡癫迷疲骸啊嚒?,‘售’俗字?!妒酚洝贰稘h書》尚多用‘讎’?!苯窨肌夺屛摹贰笆郏季确础?,是《釋文》本作“售”,石經(jīng)磨改所從也②。
清華簡《筮法》“售”作“讎”,正用本字。上文所引“讎”命筮辭中,“三男同女,女在悔上,妻夫相見”為卦象的具體內(nèi)容?!白嚒睘閿嗾冀Y果。該卦象何以斷占為“讎”即“售”,值得進一步探究。
“三男同女,女在悔上”,整理者已有詳注?!捌薹蛳嘁姟?,整理者注:兌與艮左右相對,為少女、少男,是為“妻夫相見”。以“相對”釋“相見”,乃就卦象而言。其具體意指,似可作進一步說明。按“相見”一詞又見于“死生”及“雨旱”兩命,為《筮法》專門術語之一。其中“死生”命筮辭云:
筮死妻者,相見在上,乃曰死。
筮死夫者,相見在上,乃曰死。
整理者注:右上震依《周易·說卦》第十章為長男,左上巽為長女,兩者“相見在上”。右上坎為中男,左上離為中女,亦“相見在上”。
“雨旱”命筮辭:
金木相見在上,陰。
水火相見在下,風。
整理者注:據(jù)《卦位圖》,本卦例上方兌在西方,屬金,巽在東南,屬木,是“金木相見在上”卦象。下方艮在東北,屬水,坎在南方,屬火,是“水火相見在下”卦象。
上引“讎”“死生”“雨旱”三命中“相見”之象共五組:少男與少女,長男與長女,中男與中女,金與木,水與火,皆“相反而相成”(《漢書·藝文志》)。于此,可推知“相見”之意。
按《爾雅·釋詁》:“遘、遇,見也?!薄吨芤住方?jīng)傳凡言及“遘”“遇”者,多就陰陽對待而言?!板堋保兑住酚肿鳌皧ァ雹?。《姤卦·彖傳》謂:“姤,遇也。柔遇剛也?!庇衷疲骸疤斓叵嘤觯肺锵陶?。”《筮法》之“相見”,實蘊相反相成意。
又《筮法》“水火相見”,似可比較《周易·說卦傳》“水火不相射”“水火相逮”之語?!墩f文》“逮,及也”;“不相射”,帛書《易傳》作“相射”。古人認為,水火“相滅亦相生”(《漢書·藝文志》),“水火異處,則庶類無生成之用,品物無變化之理”(《周易正義》孔疏)?!跋嗌洹薄跋啻保云渥饔米兓?。
夫婦為敵體?!兑讉鳌吩啤芭缓鮾?nèi),男正位乎外”(《家人·彖傳》);《太玄》謂“夫妻反道,維家之?!保ā鹅濉ご嗡摹罚抉R光注云:“夫治外,妻治內(nèi),內(nèi)外相成以保其家?!保ā短ⅰ罚捌薹蛳嘁姟保盟炱溴?,故《筮法》斷占為“售”。
由《邶風·谷風》經(jīng)傳,可窺見《筮法》“讎”命旨趣?!豆蕊L》篇之主旨,《毛詩序》謂“刺夫婦失道也”。詩人以“賣物之不售”比婦之見棄于夫,《筮法》斷夫妻相見,曰賣物之得售。用法相類。
《谷風》篇的作年,孔穎達《正義》謂于衛(wèi)宣公時(公元前718—前700年)?!扼叻ā菲d數(shù)字卦“與天星觀簡、包山簡、葛陵簡等楚簡所載實占的數(shù)字卦形式基本一致”④,可知寫定于戰(zhàn)國?!扼叻ā放c《谷風》以“售”言事,語詞相類,邏輯相通。合理解釋當是《筮法》篇作者化用《詩經(jīng)》成典,施諸占辭。
同為戰(zhàn)國筮書的王家臺秦簡《歸藏》中亦有類《詩》之語。其《介卦》云:“交交黃鳥,集彼秀虛?!蓖踺x先生曾指出,《介卦》“交交黃鳥,集彼秀虛”與《秦風·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句式相類⑤。進一步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介卦》與《小雅·黃鳥》在句式與取象上更近?!缎⊙拧S鳥》首章云:
黃鳥黃鳥,無集于榖,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小雅·黃鳥》“無集于榖”句與《歸藏·介卦》“集彼秀虛”同用“集”字?!督樨浴费渣S鳥“集于有穗之墟,有禾實可食,自甚豫樂”(王輝《王家臺秦簡〈歸藏〉校釋》),而詩人以黃鳥之“集木啄粟”(《毛傳》語)傷己之無谷,旨在言其“困”?!犊鬃釉娬摗返?簡云:“《黃鳥》,則困而欲反其故也。”“困”為《周易》六十四卦卦名之一,《詩論》用“困”字斷《黃鳥》篇旨,可見作者兼通《易》理。又《詩論》第26簡謂“《邶·柏舟》悶”?!皭灐币酁椤吨芤住穼iT術語,出自《乾卦·文言》“遁世無悶”。
眾所周知,《詩經(jīng)》與《周易》均與孔子關系密切?!对姟贰兑住凡?,孔子以來成為學統(tǒng)??组T高弟子夏兼擅《詩》《易》,七十子后學荀卿亦然,漢初《韓詩外傳》更多次以《詩》《易》并舉,此為學術史之尤著明者。我們曾經(jīng)指出,《孔子詩論》“對《詩經(jīng)》諸篇進行評述時所使用的話語系統(tǒng)與《周易》經(jīng)傳高度重疊,在思想方法上《詩論》與《周易》經(jīng)傳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⑥。凡是,皆可見戰(zhàn)國時期《易》學對于《詩》說影響之大。清華簡《筮法》與王家臺秦簡《歸藏》則表明《詩經(jīng)》對于先秦時期《易》類文獻浸潤之深。這一現(xiàn)象的揭示,對于認識春秋以降的《詩》學及《易》學源流或不無啟示。
?。ㄗ髡邌挝唬褐袊鴤髅酱髮W文學院)
?、倮顚W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中西書局,2013年。
?、冢矍澹萑钤獭妒?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中華書局,1980年,第307頁。
?、邸秺ヘ浴分皧ァ?,《經(jīng)典釋文》:“薛云古文作遘。鄭同?!保厶疲蓐懙旅鳎督?jīng)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27頁。
④李學勤《清華簡〈筮法〉與數(shù)字卦問題》,《文物》2013年第8期。
⑤王輝:《王家臺秦簡〈歸藏〉校釋(28則)》,《江漢考古》,2003年第1期。
?、抟π→t:《〈周易〉經(jīng)傳與〈孔子詩論〉的哲學品格》,《文學評論》,2003年第5期。
免責聲明:以上內(nèi)容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內(nèi)容。感謝每一位辛勤著寫的作者,感謝每一位的分享。
相關資料
- 有價值
- 一般般
- 沒價值
{{item.userName}} 舉報
{{item.time}} {{item.replyListShow ? '收起' : '展開'}}評論 {{curReplyId == item.id ? '取消回復' : '回復'}}
{{_reply.userName}} 舉報
{{_reply.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