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舜徽先生之“《史通》學(xué)”研究
【內(nèi)容提要】張舜徽先生,當(dāng)代著名文獻(xiàn)學(xué)家,于《史通》“治之三反”,撰《史通平議》,“書以評議為主,輔以考據(jù),于劉氏底蘊多所發(fā)抒”。本文暫示三例,略述先生之《史通》學(xué)研究,由窺先生于子玄服贊之意。
【摘 要 題】史學(xué)家研究
【關(guān) 鍵 詞】《史通》/張舜徽/《史通平議》
【正 文】
《史通》學(xué),研究《史通》與子玄之學(xué)也。“劉氏《史通》之成,迄于今千二百余年矣。昔人以其詆訶前賢,語傷刻核,而《疑古》、《惑經(jīng)》諸篇,尤為世所詬病。故其書始成,傳習(xí)者少,而訛脫亦甚?!盵1]“其書自浦二田通釋出乃大體可讀?!盵2] 后,陳漢章、呂思勉、楊明照、程千帆、張舜徽、張振諸先生,各有所作,皆得名家,《史通》學(xué)由是乃成。張舜徽先生,當(dāng)代著名文獻(xiàn)學(xué)家,于《史通》“治之三反”[3],撰《史通平議》,“書以評議為主,輔以考據(jù),于劉氏底蘊多所發(fā)抒”[4]。茲就是書,略述先生之研究。世有達(dá)者,幸督教之。
先生于《史通》極推重,謂其“造端宏偉,識議多精,雖不免小疵,固未足掩其大醇。故自唐以下,評彈之言迭起,終無有能奪其席者?!盵5] 職是故,先生非但啟導(dǎo)及門讀史,先之以此書[6],即己身亦“耽悅是書,治之三反”[7]?!妒吠ㄆ阶h》“于劉氏底蘊多所發(fā)抒”,洵非無故也。
先生服贊之意,多借闡揚發(fā)抒,即劉氏起例發(fā)凡“于后世史學(xué)有啟之功者”,“表而出之”[8]。試舉其大較者論之:
(一)如子玄檢論舊籍,其書遂為后人重之者。
《史通平議》卷一《六家》第一:又有《周書》者,與《尚書》相類,即孔氏刊約百篇之外,凡為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終靈、景。甚有明允篤誠,典雅高義。時亦有淺末恒說,滓穢相參,殆似后之好事者所增益也。至若《職方》之言,與《周官》無異;《時訓(xùn)》之說,比《月令》多同;斯百王之正書,五經(jīng)之別錄者也。
舜徽案:《漢書藝文志》、《六藝略》,《尚書》家著錄《周書》七十一篇。注云:“周史記。”顏師古注、引劉向云:“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余也?!庇帧妒捄蝹鳌芬吨軙吩唬骸疤煊璨蝗。词芷渚??!鳖仭蹲ⅰ吩疲骸啊吨軙氛?,本與《尚書》同類,蓋孔子所刪百篇之外。劉向所奏,有七十一篇?!睋?jù)此,可知校書之時,固視《周書》與《尚書》并重。顧自漢以降,學(xué)者已苦《尚書》難讀,更無人理此艱澀之編。《隋志》列之史部雜事類,學(xué)者益輕忽其書。知幾獨推尊及之,實有發(fā)潛闡幽之功。自宋以來,誦習(xí)者眾,皆劉氏表章之力也。
剛謹(jǐn)按:《周書》不顯,亦“當(dāng)與孔子刪定《尚書》時摒棄本書有關(guān),在西漢學(xué)重師承的時代,這《周書》也就藏‘入中秘,其后稍隱,學(xué)者不道’了(《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以至于到南朝肖(筆者案:“肖”當(dāng)為“蕭”)梁時,‘文字零落,人莫能識?!?《南史?劉顯傳》)”[9]?!跋鄠魉强鬃觿h《書》之余,因而舊時學(xué)者對它多不重視,將其視同別史雜說,研究整理它的人非常少?!盵10]《舊唐書?經(jīng)籍志》但有“《周書》八卷,孔晁注?!蹦繛椤半s史,以紀(jì)異體雜紀(jì)”?!缎绿茣?藝文志》同。從知唐以前,治《周書》者固罕有其人。后之學(xué)者潛研是書,子玄實發(fā)其先聲也。
(二)如子玄評議舊史,探得諦義者。
《史通平議》卷一《列傳》第六:又傳之為體,大抵相同。而述者多方,有時而異。
舜徽案:知幾此四語,至為通核。殆可為全史發(fā)凡!大抵諸史列傳,有專傳,有合傳,又有類傳。專傳、合傳之法,相沿?zé)o改。而類傳之例,因時損益。如馬、班、范三史,同有《循吏》、《儒林》、《酷吏》諸傳。范《書》又益以《黨錮》、《宦者》、《文苑》、《獨行》、《方術(shù)》、《逸民》、《列女》諸目。推之以下諸史,互有增減。如《梁書》之《止足傳》,《新唐書》之《藩鎮(zhèn)傳》,《五代史記》之《伶官傳》,《宋史》之《道學(xué)傳》,《明史》之《土司傳》,皆創(chuàng)立新題,為前此所未有。知幾所云:“述者多方,有時而異”二語,足以盡之。
剛謹(jǐn)按:大抵類傳之例,因時損益,猶目錄學(xué)之部類分合,與時增減:皆學(xué)術(shù)與其時代之交相互動也。推之正史類傳,又如《晉書》之《孝友》傳,“唐代特別重視宣揚封建的孝道,所以它在修《晉書》時,特設(shè)‘孝友’這個類傳?!盵11] 又如《宋書》,“類傳中有《恩幸傳》一目,記載那些出身寒門因得到皇帝信任而登高位的人。魏晉以來,講究門第,高門大族,世居顯要。劉宋統(tǒng)治者為了改變這種局面,于是乃信任啟用出身寒微的人,讓他們掌握機要大權(quán),《恩幸傳》的設(shè)立,反映了這樣一個歷史特點。”[12] 又如《明史》之《閹黨傳》,“《明史》已有《宦官傳》,為什么又立《閹黨傳》呢?這是由于明代宦官,多竊有權(quán)勢,官僚士大夫想要有所作為,必須與宦官相勾結(jié),方能逞其私志。如宦官王振、劉瑾、魏忠賢等,在宦官以外,黨羽甚重,為害甚烈?!堕廃h傳》就是專敘宦官的黨羽為反映明代這一歷史特點而設(shè)立的?!盵13] 又如《清史稿》,“新增的《交通志》,記鐵路、輪船、電報、郵政四項內(nèi)容,反映了近代交通的情況?!栋罱恢尽肥怯浗c世界各國的外交關(guān)系的,為前史所未有?!盵14]
夫豈史傳所獨然,請再試論以正史之志:《史記》八書,《漢書》則十志,合《律書》與《歷書》為《律歷志》,《禮書》與《樂書》為《禮樂志》,增《刑法》、《五行》、《地理》、《藝文》四志。而《藝文》一目,尤足徵漢興大收篇籍,廣開獻(xiàn)書之路,于是典籍猛增,文獻(xiàn)積盛。又如《魏書》之《釋老志》,“是魏收根據(jù)當(dāng)時具體的歷史特點而新增的一個志目,不僅前史所無,以后的史志中也沒有這個名目。這是由于佛教和道教的傳播,在北魏進(jìn)一步得到發(fā)展,兩教之間,斗爭也很尖銳?!夺尷现尽肪褪欠从尺@一歷史情況的?!盵15] 諸此種種,均可證子玄“述者多方,有時而異”二語,宜乎先生謂“知幾此四語,至為通核。殆可為全史發(fā)凡!”
(三)如子玄懷疑舊典,為后世考信派導(dǎo)夫先路者。
《史通平議》卷六《疑古》第三:若乃輪扁稱其糟粕,孔氏述其傳疑。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段涑伞分崛∑涠?。”推此而言,則遠(yuǎn)古之書,其妄甚矣。
舜徽案:上世之事,著之竹帛甚晚。十口相傳,不能無增飾之言。五方殊語,不能無訛變之辭。是以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子貢已致其疑?!段涑伞分把黠h杵”,《云漢》之“靡有孑遺”,孟子亦糾其謬。其后《呂覽》有《察傳》之篇,史公有考信之說。至王充《論衡》出,多抨虛妄,論述益廣。若《語增》、《儒增》、《藝增》、《書虛》諸篇,言之甚備。然則疑古之風(fēng),孔門實發(fā)其端,漢儒已暢其說,其所由來舊(筆者案:“舊”當(dāng)為“久”。)矣?!盾髯印贰斗鞘悠吩唬骸靶判牛乓?;疑疑,亦信也。”楊《注》云:“信可信者,疑可疑者。意雖不同,皆歸于信也?!比粍t學(xué)貴善疑,古有名訓(xùn)。知幾所論,容有失之偏激,而取證或不可據(jù)。固由考證之業(yè),未臻精密,猶多未厭人意。然其識力之銳,發(fā)例之周,實為后世史家,辟一新徑。降至有清,遂開崔述考信一派。讀書求實之風(fēng),超越往代,而古史考證之業(yè),乃成專門。論者不察其失,遽詆知幾此篇為作俑之始。皆由囿于世俗佞古尊經(jīng)之見,牢不可破,相與短之,豈通識哉?
《史通平議》卷六《惑經(jīng)》第四:昔王充設(shè)論,有《問孔》之篇。雖《論語》群言,多見指摘。而《春秋》雜義,曾未發(fā)明。是用廣彼舊疑,增其新覺。將來學(xué)者,幸為詳之。
舜徽案:以知幾此言觀之,知《史通》中《疑古》、《惑經(jīng)》之所由作,乃遙承王充《論衡》之緒,而續(xù)有發(fā)明。其后清儒崔述作《考信錄》,復(fù)自言推廣《史通》之意而作。詳崔氏《考信錄釋例》。可知《疑古》、《惑經(jīng)》二篇,實上紹王充,而下開崔述,一脈相沿,不可掩也。徒以自唐逮清,以科舉取士,代圣賢立言。論人者憚聞周公、孔子之非,說經(jīng)者懼言《尚書》、《春秋》之失。于此二篇,共相詬病。則亦拘墟之見,未可與語乎通方耳。
皮錫瑞《史通惑經(jīng)篇書后》:“子元本是史才,未通經(jīng)術(shù),欲以據(jù)事直書之例,妄繩受命制作之書,何異北轍南轅,方枘圓鑿?!盵16]
但壽法《通解惑篇》:“唐劉子玄覃精名理,三為史官,拘牽時議,志不獲展,退撰史通,探究本源,銓綜得失。后有作者,望洋而已。獨其惑經(jīng)一篇,狃于一尊之見,不曉列國之情。夏蟲語冰,賢者不免?!盵17]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竊嘗論之,劉氏事理縝密,識力瑞敏。其勇于懷疑,勤于綜核,王充以來一人而已。其書中《疑古》、《惑經(jīng)》諸篇,雖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謂最嚴(yán)正的批評態(tài)度也。”[18]
金毓黻先生《中國史學(xué)史》:“取劉氏議論之精要者論之,劉氏視春秋左傳為古史,春秋之書,為親者諱,為諱,故魯隱公被弒,而書曰薨,周襄王實為晉文所召,而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此雖為魯史舊法,孔子不敢擅改,而去史以傳信之義則遠(yuǎn)矣。左傳則不然,春秋重名,左傳徵實,春秋略舉大綱,左傳詳于紀(jì)事,研史之士,貴詳而徵實,是以劉氏有惑經(jīng)申左之作。如王充之有問孔刺孟,言人之所不敢言,浦起龍所謂學(xué)究之所駭明者不與較者是也”。[19]
魏應(yīng)麒先生《中國史學(xué)史》:“古人作述,‘外為賢者,內(nèi)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史通?疑古》)雖使是非紛淆,真?zhèn)螣o別。關(guān)于此例,更仆難數(shù),《史通》中《疑古》《惑經(jīng)》二篇,即詳言其事。《疑古》舉十條以示其懷疑,《惑經(jīng)》列十二例以表所未喻。(《史通?疑古》、《史通?惑經(jīng)》)問不蹈虛,讞皆切實。于是知幾從而斷之曰:‘為史之道,其例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dāng)時之簡;勒成刪定,歸于后來之筆?!斞灾?,即采輯時范圍不可不廣,否則無以見其會通,難以言其博洽;而撰修時詮擇不可不嚴(yán),否則將不辨其是非,何以明其真?zhèn)?。故知幾以為二者雖‘前后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一揆。’(《史通?史官建置》)此采輯史料既宜廣而又當(dāng)詮擇之說也”。[20]
呂思勉先生《史學(xué)四種?史通評》:“此篇(筆者案:《疑古》篇)于經(jīng)學(xué)雖疏,然其論史眼光,自極精銳”。“此篇(筆者案:《惑經(jīng)》篇)宗旨與前篇同,而不如前篇之可取。蓋前篇論經(jīng)所載事之不足信,雖乖經(jīng)義,有裨史識。此篇專攻《春秋》體例之不合,而又不達(dá)《春秋》之例,則悉成妄語矣。”
又其《廣疑古》篇:“劉子玄疑古之說,后儒多訾之,此未有史識者也。[21]
錢穆先生《中國史學(xué)名著》:“劉知幾對于古代的中國史懷疑,他說:‘倘若魏晉宋之帝君生于上代,堯舜禹湯之主出于中葉,史官易地而書,各敘時事,校其得失,固未易是’,這樣一講,就對全部歷史泛起了一種虛無的看法。那是一種極刻薄、極輕浮的虛無主義。人物無賢奸,歷史無定準(zhǔn),特別是到了近代,我們講歷史的人,又特別喜歡疑古,‘疑古’成為近人治史一大運動。劉知幾《史通》這部書,遂成為近代人之同調(diào),近代人之先覺。中國古人早巳如此講了,豈不為近人一安慰、一鼓勵。劉知幾《惑經(jīng)篇》說:‘春秋之義所未喻者七’,又說《春秋》有‘五虛美’,《春秋》并不這樣好,只是后人虛美了它。又說:‘王充問孔,論語備見指摘,而春秋雜義,曾未發(fā)明’,他很高興王充《論衡》里的《問孔篇》對《論語》加以許多批評,而恨他沒有批評到《春秋》,他是來補充王充而批評孔子《春秋》的?!盵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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