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釣寒江雪——柳宗元夜宿湘湖灣記
公元815年正月,江南大地仍然是“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元宵節(jié)剛過,奉詔回京的永州司馬柳宗元便草草收拾行李準備啟程。
友人設午宴為之餞行。 “酒逢知已飲,詩向會人吟”,經不住好友勸酒,柳公多飲了幾杯,分別時已微帶醉意。上船后他徑直走進船艙和衣便睡,不成想躺在鋪上卻輾轉反側,寢不安席。
京城長安,對柳宗元而言,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是他求學入仕的地方,是他曾經展示才華、施展抱負的地方。自十年前被貶謫到永州,他無不朝思夜想,幾回回夢里回長安,醒來總是南柯夢。再回首,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柳宗元出生于京城一世代官宦之家,少有才名,早有大志。九歲就“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在京城少有名氣;二十一歲金榜題名,進士及第,名聲大振;二十三歲進宮為官,不到十年升至禮部員外郎。由于才高八斗,血氣方剛,憂國憂民,他積板參加了王叔文、王伾等人倡導發(fā)起的革新運動,并成為骨干。革新運動失敗后,于公元805年9月,他被貶為邵州刺史,在上任途中又再降為永州司馬。
永州乃南蠻荒服之地,人煙稀少,瘴毒迷漫,柳宗元初來乍到無處居住,只能借宿龍興寺,生存環(huán)境十分惡劣,隨其赴任所的老母親不到半年就因貧病交加而亡故。政治上的和環(huán)境的艱苦、母親的離世,并沒有擊垮柳宗元,反而磨礪了他的意志,深化了他對人生的思考,他把精力轉到著書立說上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官場上失意的柳宗元在文壇上一路高歌猛進。這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章和膾炙人口的詩詞。其文,論說性強,筆鋒犀利,諷刺辛辣,切中時弊;其詩,多抒寫抑郁悲憤、思鄉(xiāng)懷友之情,幽峭峻郁,情深意遠。尤其是他的散文,立意深遠、技巧純熟、語言精練生動,堪稱我國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散文。他一生留下540余篇詩文,其中創(chuàng)作于永州的就有317篇,這為他日后成為與韓愈、蘇軾、蘇洵、蘇轍、歐陽修、王安石、曾鞏齊名的“唐宋八大家”和一代文學宗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盡管如此,柳宗元不改初衷,一直沒有動搖和放棄政治上的信念,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夠返回朝廷,輔政皇上,盡平生所學,造福百姓。現(xiàn)在返回京城的夢想已變?yōu)楝F(xiàn)實,但仍由宦官和保守勢力掌權的朝廷能信任和重用自己嗎? 這個問題,從接到詔書的那一刻起就一起縈繞在他的腦海里。
“柳大人,這雪下得太大了!行不得船啰?!闭斄谠扑撬畷r,艙外傳來了梢公的呼喊聲。
怎么,下雪了?出發(fā)時還陽光燦爛,晴空萬里,這才走了多遠,就變天了?柳宗元和同行的堂弟柳宗玄走出船艙一看,果不其然,只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鋪天蓋地。整個世界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粉妝玉砌,天地一色。遠山近嶺聽不到一聲獸鳴,看不見一只飛鳥,岸邊田野路徑沒有一個生靈在活動。真?zhèn)€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這雪下了多久?”見船棚上積雪很厚,柳宗元問梢公。
梢公答道:“只怕有兩個時辰了。剛開始雪下得不大,我怕影響您的休息就沒有吱聲。眼看時近黃昏,雪越下越大,實在行不得船,才不得不向您稟報?!?/p>
柳宗元望了望四周,只見雪原莽莽,難以辨物,便又問了一句:“我們現(xiàn)在身處何地,能否上岸找到客棧?”
梢公道:“我們現(xiàn)在位于祁陽的湘湖灣,要沿江而下再行五、六里路到前面小鎮(zhèn)之上才能找到客棧。但出灣后水流湍急,眼看就要天黑,雪又下得太大,為保險起見,我的意見是將船停泊在湘湖灣岸邊,今晚就在船艙里將就一夜,只是得委屈您柳大人了。”
柳宗元尚未作答,朦朧中忽覺眼前一晃,連忙指著前方對梢公說:“你看,那是什么?”
梢公常年行走在江上,對江中之物自能一目了然。 他定晴一看,三丈之外的江中停泊著一條小船,有人正坐在船上釣魚。
聽梢公說后,柳宗元恍然大悟,剛才在眼前晃動的肯定是漁翁甩釣桿時的影子。他招呼梢公說:“將船靠上去,看能不能到他家里借宿一晚。”
梢公將船一撐一擺,兩條船便靠在一起。只見對面船上一位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渾身是雪,坐在船頭聚精會神地在釣魚。
“老人家,您好!” 柳宗元抱拳作揖對漁翁說,“您老真有雅興呀,這大雪之天,釣得魚到嗎?”
漁翁放下釣桿站起來還禮說:“釣得到,釣得到,今天下午我少說也釣了10來斤。請問你們這是要到那里去?”
柳宗玄快人快語,指著柳宗元說:“這是司馬大人柳宗元,奉詔返京,途中因雪大無法行船,想到您家借宿一晚,行么?”
“啊!原來是柳大人,失敬、失敬?!睗O翁說,“借宿沒有問題,只是我家條件過于簡陋,怕柳大人住不習慣?!?/p>
“打擾了,實在不好意思?!绷谠f。
漁翁趕緊收拾好漁具,陪同柳宗元一行朝自家走去。路上,漁翁告訴柳宗元,湘湖灣是一個小漁村,有幾十戶人家,雜姓。幾個人踏雪而行,走了不到一里路就到了漁翁家。漁翁吩咐家人立即燒火做飯,接待貴客。
飯菜做好,正好雪停。一輪彎月鉆出云層,懸掛空中。主人別出心裁,將酒菜置于屋外石桌之上,邀請客人一邊飲酒,一邊欣賞雪后夜景。幾個人每人坐一火桶,鮮魚、臘肉、仔姜鴨、粉皮燉雞、時令蔬菜都分別置于火鍋上。剛開始大家還覺得身上下熱上涼,幾杯酒下肚,渾身上下便暖和起來,再將熱菜一吃,熱湯一喝,鼻子上還微微冒出汗來。
抬頭望了望天上仿佛被雪水擦得锃亮的彎月,低頭看看腳下月光照在雪上呈現(xiàn)的霜色,柳宗玄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好一幅‘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村夜景圖。”他的話充滿了傷感和憂郁。柳宗元深知他作為一個離鄉(xiāng)十年,跟隨自已吃盡千辛萬苦游子的心,怕他控制不住自己,連忙把話叉開,與主人談起當?shù)氐娜宋恼乒屎惋L俗習慣來。這是主人“飯碗里”的事,他自然如數(shù)家珍,滔滔不絕,同時勸酒更勤,四個人直到把一壺五斤重的陳年老酒喝光方才散席。梢公因第二天要開船,柳宗玄喝高了有點頭暈,倆人席一散就回屋休息去了。
柳宗元指著不遠處一座橋對主人說:“我酒喝多了,渾身發(fā)熱,想到橋上吹吹風,您老先回去休息吧?!?/p>
主人說:“使不得,當心著涼感冒,還是進屋休息為好?!?/p>
柳宗元擺擺手說:“無妨、無妨,你老放心就是,我轉兩圈就回?!?/p>
柳宗元背著雙手在小石橋上來回踱步,此情此景他又何嘗不與柳宗玄一樣思鄉(xiāng)懷舊呢?到柳州以來遭到的、排擠、監(jiān)視、孤獨、寂寞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一陣寒風吹過,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靈感卻隨之而來,聯(lián)想到下午在江上看到的雪景,他詩興大發(fā),一首五言絕句脫口而出: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好一個‘獨釣寒江雪’,了不得,了不得!真是千古絕唱?。 ?橋頭傳來主人的聲音。原來他怕柳宗元受涼,特回屋里拿了一件棉衣送來,走到橋頭剛好聽到柳宗元在吟詩,忍不住夸贊起來。
柳宗元一愣,看來此老精通詩詞啊。為進一步試探,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老伯,我這只是隨口而出的一首打油詩而已,怎能算得上千古絕唱?”
“不然!”漁翁解釋說,“你這首詩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個字,前兩句就把山山是雪、路路皆白,飛鳥無影、人跡無蹤,遠景孤冷、情調凄寂的大雪天描寫得淋漓盡致。第三句寥寥數(shù)字就把我這個漁翁的形象精雕細琢得清晰明朗、個性突出。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寫出了人們不畏寒冷、不懼寂寞、不怕艱辛、積極進取,爭取美好生活的精神。這樣的好詩不成為千古絕唱,流傳萬世那才怪呢。”
柳宗元感嘆一聲,說:“俗話說得好,‘高手在民間’,原來老伯是位學富五車的隱士啊?!?/p>
漁翁說:“過獎、過獎。我不過是讀了幾年私塾,初通文墨而已。請問大人,此詩您打算冠以何名?”
“就以‘江雪’二字為名,您看如何?”柳宗元道。
“妙!”漁翁擊掌稱贊,“真是太貼切不過?!?/p>
倆人攜手進屋,又坐在燈下喝茶聊天,越談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直到夜半三更才分手就寢。
第二天凌晨,柳宗元起床出門,發(fā)現(xiàn)昨晚作詩的石橋就橫跨在門前流入湘江的小河上。門前坪里、路徑和小橋上積滿了近兩尺厚的雪,昨晚踱步踩出的腳印早被積雪掩埋得一干二凈,說明昨晚后半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好在現(xiàn)在天色已睛,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晴朗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象碧玉一樣澄澈。柳宗元信步沿著小路慢慢走向河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六十多歲的漁翁正拿著掃帚在清掃一塊大石頭上的積雪。
“老伯啊,這大清早的您干嗎要急著清掃這塊石頭上的積雪呢?”
“柳大人,您有所不知,這塊大石頭名叫鳥絲石,它可是我們湘湖灣的鎮(zhèn)灣之寶?!睗O翁說,“相傳遠古時期,湘江流經我們這一帶的河道是直的而不是彎的,河里有一條孽龍,經常興風作浪,搞得洪水泛濫,民不聊生。此事讓佛祖知道后,派專門護衛(wèi)其頭頂?shù)拇簌i金雕鳥叼了一塊巨大的祁陽石壓在孽龍身上,孽龍暴跳如雷拼命掙扎,龍頭龍尾擺個不停,至使河道彎曲。大鵬金雕鳥擔心孽龍?zhí)用撚值饋頍o數(shù)小石填在巨石之下,終把孽龍制服,從此湘湖灣一帶旱澇保收,黎民安居樂業(yè)。一天何仙姑經過湘湖灣,在鳥絲石上歇了一會,覺得此石寬闊平坦,是八仙聚會的好地方,便常邀八仙來此相聚。八仙有時還給老百姓施藥治病,傳經布道,吹笛彈唱。千百年來,滄海桑田,河水改道,這塊鳥絲石也被移到了岸上。不信,你只要仔細一看,這石頭上還有清晰的鳥爪印痕呢?!?/p>
望著鳥絲石,聽罷漁翁一番話,柳宗元如醍醐灌頂,頓時覺悟。他想八仙中的呂洞賓、韓湘子都是滿腹經綸、才華橫溢之人,他們在朝為官,以民為本,盡職盡責;解甲歸田,寄情山水,仍能各盡所能,造福于民。自己又何必只走從政這條獨木橋呢?這次回京若能得到重用,自己當忠心報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朝廷若不為自己昭雪平反,甚至棄之不用,則安分守己,潛心創(chuàng)作,廣交朋友,豈不照樣快哉。想到這里,昨日在船上一直糾結于心的事,剎那間便煙消云散。
吃罷早飯,柳宗元謝絕主人的再三挽留,高高興興登船上路。
為紀念柳宗元,漁翁請人在柳宗元作詩的小石橋上刻了“吟詩橋”三個大字,并將“江雪”詩刻于祁陽石上,專建一座詩碑亭供“江雪詩碑”于內。
千百年來歷經風雨,雖然橋、亭難免有所損壞,但湘湖灣后世居民總能及時維修、保護,使之延續(xù)至今。(作者夏云華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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