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通語”或“雅言”是普通話嗎?
“雅言”最早見于《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苯袢舜蠖家詾椤把叛浴笔侵府敃r的普通話。如楊伯峻先生翻譯此句:“孔子有用普通話的時候,讀《詩》,讀《書》,行禮,都用普通話?!逼鋵嵾@樣理解“雅言”也是誤解。
語言學界常有專家主張古代的“通語”、“雅言”就是古代普通話,對此,筆者認為值得商榷。
西漢揚雄著《方言》,其現(xiàn)了很多“通語”的說法,語言學家認為“通語”與書名“方言”相對,正說明“通語”就是當時的普通話。其實這是誤解?!巴ㄕZ”在《方言》中表現(xiàn)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只云“通語”,如:“娥、,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妦。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第二種形式是“××通語”。如:“悼、惄、悴、憖,傷也。自關而東汝潁陳楚之間通語也?!薄皶h,曬,干物也。揚楚通語也?!钡谝环N形式的“通語”容易被理解為全國通用的口語。但揚雄這里所說的“通語”,是從詞匯角度謂某個地域通用同一個詞,非指語音相同。“好,其通語也”,只是說“好”這個詞在秦晉、宋魏、燕代等地區(qū)通用,但《方言》中完全沒有涉及其讀音是否相同。直到現(xiàn)在,“好”不但在普通話中存在,也在各地方言中存在,但普通話讀音是第三聲,山東話是第二聲,而山西話則讀第四聲。只有第三聲才是普通話,山東話、山西話只是方音。難道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這個“好”字居然天下讀音完全相同,所以揚雄才把它稱為“通語”?顯然是不可信的。
尤其是第二種形式,更能說明將“通語”與普通話等同起來是錯誤的。所謂“揚楚通語”、“汝潁陳楚通語”,明顯是指某個詞通行于揚、楚,或通行于汝、潁、陳、楚,通行的地域大小是不等的。除這幾種,還有“秦晉通語”、“趙魏之間通語”、“北方通語”、“中國之通語”、“四方之通語”、“楚郢以南東揚之郊通語”等說法,全書共出現(xiàn)了三四十種“通語”。但這種“通語”都不是普通話的意思,并不是指這些詞讀音也相同。把“通語”與“普通話”畫上等號,純屬想當然的行為?,F(xiàn)代普通話的第一要素是語音(尤其是聲調(diào)),衡量古代有無“普通話”也應以語音作主要標準。而《方言》中的“通語”只是詞匯相同,讀音尤其是聲調(diào)是否一致無法確定,所以與今天的普通話本質(zhì)完全不同。更何況,《方言》提到的“通語”詞匯才幾十個,且只通行于范圍有限的地域,與方言詞匯相較比例懸殊,靠這幾十個詞匯就說當時天下有普通話,未免太過以偏概全了吧?
“雅言”最早見于《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苯袢舜蠖家詾椤把叛浴笔侵府敃r的普通話。如楊伯峻先生翻譯此句:“孔子有用普通話的時候,讀《詩》,讀《書》,行禮,都用普通話?!逼鋵嵾@樣理解“雅言”也是誤解。
最早為《論語》作注的孔安國、鄭玄,都沒有將之理解為與方言相對的所謂普通話?;寿墩撜Z義疏》引“子所雅言”孔安國注云:“雅言,正言也?!蹦敲础罢浴焙沃^?鄭玄曰:“讀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義全,故不可有所諱也?!编嵭f的“正言其音”,容易令人引起“正音”的誤解,“正音”似乎就是與“方音”相對的普通話。其實鄭玄說的“正言其音”是與下句“不可有所諱”聯(lián)系起來談的,這里的“正言”是與“諱言”相對,而非與“方言”相對。所謂“諱”即避諱,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涉及口語與書面語的特殊現(xiàn)象?!蹲髠鳌せ腹辍氛f:“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薄豆騻鳌らh公元年》說:“春秋為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北憩F(xiàn)在口語中,舉凡“”、“親者”、“賢者”的名字,都要“諱言”,也就是避開不說,或改變原來的讀音。表現(xiàn)在書面語上,要換成另外一個意思或讀音相近的字,或改變原來的寫法,如后世的缺筆然。但避諱有例外,《禮記·曲禮上》:“《詩》《書》不諱,臨文不諱?!被适枰司洳⑨屧疲骸叭糇x書避諱,則疑誤后生?!币簿褪情喿x《詩》《書》時,為避免貽誤后學,不需避諱。因大家讀《詩》《書》要避的諱有同有不同,各種諱加起來數(shù)量巨大,《詩》《書》的閱讀和理解就會變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所以鄭玄才說在閱讀“典法”時,只有“正言其音”而不避諱,才能做到“義全”,后學才能正確而全面地理解。從《禮記》的規(guī)定來看,孔子不避私諱,并非個人行為,而是當時的禮法就是如此。“子所雅言”鄭玄注“正言其音”,朱熹注“雅,常也”,都是指按照《詩》《書》書面語的正常發(fā)音閱讀,不因避諱而改變讀音?;适栌衷疲骸傲哉裕氃啤对姟贰稌贰抖Y》者,舉一隅余三隅可反也?!被寿┱J為“不諱之書”不只是《詩》《書》《禮》,而是“六籍”即六經(jīng)都需“正言”而不必避諱。顯然,這里的“正言”并非普通話的意思;否則,很難理解先秦經(jīng)典為何分成用普通話讀與用方言讀兩類。
語言學家認為古代有普通話,還有一個原因,即先秦書面語的詞匯、語法是基本一致的,所以口語中必有普通話才能做到。如周祖謨先生說春秋戰(zhàn)國有“共同語”,理由是“這件事實可以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古典著作在語法、詞匯各方面的基本一致性得到證明”。但書面語的一致,并不能逆推出口語一致,更不能得出語音也一致的結(jié)論。現(xiàn)代學者寫白話文章,所用詞匯、語法都是一致的,但并不能說明這些學者都會說普通話。古代同樣如此,文言書面語的統(tǒng)一是“書同文”的結(jié)果,并不能說明當時的口語是完全一致的;恰相反,正因為當時“言語異聲”,才出現(xiàn)了書同文的政策。
提到“書同文”,人們?nèi)菀紫肫鹎厥蓟?,想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書同文字”。一般人是如此,連大多數(shù)研究專家也不例外。其實,“書同文”本曰“書同名”,早在秦始皇四百多年前就在《管子·君臣篇》中提出來了。其后孔子從禮樂的角度論述君臣的知本守位,幾乎是重復了《管子》中的話:“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鼻鍖O詒讓《周禮正義》:“《中庸》云‘書同文’,《管子》君臣篇云‘書同名’,《史記·秦始皇本紀》《瑯邪臺刻石》云‘書同文字’,則‘名’即文字,古今異稱之證也?!睂Α皶被颉皶摹?,自古就沒有人懷疑過。如鄭玄注《禮記》“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云:“今,孔子謂其時?!泵鞔_指出書同文是孔子的時代。宋人多有議論書同文者,以洪邁所論最詳。洪邁《容齋隨筆》有“三代書同文”條,以《詩經(jīng)》《左傳》的人名相同或句法相類為例,說明先秦文言書面語的統(tǒng)一正是書同文的結(jié)果。
周代以來,歷代統(tǒng)治者都將書同文作為治理國家的重要措施,“正名”、“制名”作為書同文的一部分,都是為了統(tǒng)一書面語。古人十分明白,文字是人為制造的,自然也可以人為改變以達到統(tǒng)一;但口語是自然形成的,試圖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實現(xiàn)不同方音的統(tǒng)一,顯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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