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呂留良案,死后還被滅十族
毀家抗清
呂留良(1629—1683),又名光輪,字用晦、莊生,號晚村,浙江崇德人。因為呂留良有私人書坊名為天蓋樓,所以后人也稱呂留良為天蓋遺民。
呂留良的先祖以商業(yè)起家,富甲一方。嘉靖三十五年(1556),崇德縣受到倭寇的侵略,呂留良的曾祖父呂相曾經(jīng)捐糧三大船犒軍。崇德縣修繕城墻時,呂相一家又承擔(dān)了一半城墻的修繕費用。這兩件事足以看出呂家的豪富,但是在傳統(tǒng)中國,商人的社會地位并不高,呂家兩次捐資,也不排除有被朝廷強行逼捐的可能性。因此,呂相發(fā)憤讀書,志在改換門庭,之后呂家科舉興盛,漸漸成為當(dāng)?shù)刂臅汩T第。呂留良的祖父呂熯又娶了南城郡主,與皇家攀上了親戚,社會譽望自然也非一般。當(dāng)時的呂家,雖然說不上是鐘鼎玉食、名儒輩出,畢竟也是富足的讀書人家,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
太平和諧的日子并未延續(xù)太久,呂留良還是一個17歲的青年時,他就目睹了清兵南下的殺戮景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明朝滅亡之后,多少士大夫之家紛紛敗落,呂氏家族也難逃厄運。呂氏一家大明王朝的子民,又是皇親,自然不肯做清王朝的順民。清兵打到浙江時,呂留良毀家紓難,與他的兄長和侄兒一起參加了抗清斗爭。呂家為抗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呂留良的侄兒呂宣忠兵敗被捕,順治四年(1647)慘遭殺害,就義時年僅24歲,得知侄兒被殺,呂留良嘔血數(shù)斗,一慟幾絕。這場戰(zhàn)爭中,他本人也是親冒鋒鏑,左腿曾經(jīng)中箭,留下了終身的傷痛。
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盡管大明王朝的臣民誓死抗?fàn)?,也難以挽回明朝滅亡的現(xiàn)實。清朝定鼎中原之后,大肆搜捕抗清志士,呂留良自然也被波及其中。加之仇家舉報,呂留良生死懸于一線。生死關(guān)頭,呂留良想到了一個既可以全身又可以保家的方法。順治八年(1651),25歲的呂留良改名為呂光輪,參加了當(dāng)?shù)氐耐釉?,成了清朝的一名秀才。參加科舉,很大程度上就表明接受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呂留良既然參加了科舉,清政府也就不再追究呂留良的罪責(zé)了。呂留良作清朝的秀才,乃是不得已之舉,對清王朝政府的仇恨始終縈繞于懷。在痛苦中隱忍掙扎了十三年之后,康熙五年(1666)年,呂留良做出了一個驚世之舉,他毅然決定拋棄秀才的頭銜,消息傳出,“一郡大駭,親友無不奔問彷徨,為之短氣”,何以親友如此擔(dān)憂驚怕,是因為呂留良此舉無異于公開反對清政府,其后果之嚴(yán)重不僅在于呂留良本人,而且還極有可能波及整個家族。但此時的呂留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并賦詩一首表明心跡,詩云:“誰教失腳下魚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里姓名非。茍全始知談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不慚尺布裹頭歸?!毙液糜惺T縣儒學(xué)教諭陳子執(zhí)從中斡旋,呂留良才沒有被清政府定罪,事情過去之后,呂留良還特意作詩感謝陳子執(zhí),詩曰:“甚荷周旋稱解脫,不叫慚憾剩幾微。”解脫出來的呂留良本該是非常輕松的,可是呂留良卻對兒子呂公忠說:“自此,老子肩頭更重矣?!蹦敲磪瘟袅嫉募珙^重擔(dān)所指為何呢?
生前寂寞
辭去秀才的呂留良又重新開始了他的反清斗爭,不過,這一次的反清,所采用的已經(jīng)不再是慣常的武裝抗?fàn)?,事實證明,在當(dāng)時呂留良也很難組織起一支抗清隊伍。呂留良開始借助批點八股文散播反清思想,他將反清的希望寄托在一批下層知識分子秀才身上。當(dāng)時多數(shù)的秀才是僅讀八股文選本的,這是令人痛心的局面,慶幸的是呂留良卻從中找到了植入反清言論的切口,這真是困境中的無奈之舉,但從事后的影響來看,這種做法確實也達到了意想不到的目的。這是因為,秀才們每日浸染于八股文之中,反清思想可以潛移默化地深入他們內(nèi)心,引起他們對清政府的仇恨,喚醒日漸沉睡的民族意識。當(dāng)然,這還是淺層次的,更為重要的是,八股文縱有千般罪孽,卻可以為呂留良傳播反清思想提供便利,那就是八股文的“入口氣”。八股文的入口氣,也叫代圣賢立言,通俗一點說來,就是以圣賢的口吻發(fā)言。比如八股文題目如果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因為這句話是孔子說的,所以全篇八股文答卷都要以孔子的口吻發(fā)言。模擬圣賢發(fā)言或許會喪失行文者的個性,這也是八股文倍受批判的一個口實;不過,如果行文者是高超的左手,那就未嘗不可以借助圣賢之口說出內(nèi)心的情愫,也可以通過圣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權(quán)威和不可估量的號召力,為自我的思想找到一個不容置疑的依據(jù),這就好比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經(jīng)常使用的靈魂附體法。呂留良運用的就是這種策略,通過曾靜的供詞就可以看出,曾靜說:“呂留良之文評盛行于世,文章舉子家多以伊所論之文為程法,所說之義為定議。而其所譏詆本朝處,又假托春秋之義,以寄其說于孔子口中,所以不得不令愚人信其實。無奈呂留良將此義發(fā)的驚異,且以為說出于孔子,彌天重犯雖不識呂留良何如人,焉有不信孔子?”清朝延續(xù)明朝的八股取士制度,卻未曾想到,呂留良就是鉆了清廷取士的空子。
呂留良的反清苦心卻未能得到時人的普遍認(rèn)同,很多人認(rèn)為,呂留良批點八股文,完全是為了謀利,就像今日學(xué)者編訂的公務(wù)員參考書,盈利是主要目的。當(dāng)然,我們也不排除呂留良有生計上的考慮,明朝滅亡之后,呂留良家族陷入了赤貧,他為了生存,甚至偕同一批好友相約賣藝,可是賣藝畢竟不能維持生活,一幅字畫,在當(dāng)時也就是賣個幾文錢。呂留良創(chuàng)辦了私人書坊天蓋樓,主要刊刻八股文選本,這些八股文選本非常暢銷,呂留良在南京朝天宮附近也有書店專門發(fā)售八股文選本,這些八股文選本風(fēng)行海內(nèi),清人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記載,呂留良刊刻一批八股文選本,能夠獲利白銀四千兩,這相當(dāng)于清代一品官員兩年的俸祿,這簡直就是暴利。
但是呂留良批點八股文的初衷還是反清,謀利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可是當(dāng)時的人們卻并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覺得呂留良至多只能算是一個文化商人,根本不配稱為朱子學(xué)家。不僅流俗之人持如此觀點,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最尊重的學(xué)者張履祥也不能洞見呂留良的苦心。張履祥以為批點八股文是下三濫的事情,不僅會耽誤學(xué)問,而且會使心胸志氣變得如八股文一般臭腐,所以他三番五次寫信勸說呂留良停止選刻八股文。另一位好友黃宗羲,則譏諷八股文批點是紙尾之學(xué),本無足觀。呂留良的家人也都誤解了他,其子呂主忠看到刊刻八股文選本如此賺錢,于是拋棄書本,決定繼承父親的事業(yè),以批點八股文謀生,這讓呂留良大動肝火,在給呂主忠的信中直言心曲,他說:“吾之為此,賣書非求利。喻義喻利,君子小人之分,實人禽中外之關(guān)。”呂留良的心事鮮有人能夠知曉,他在生前是非常寂寞的,太多的誤解與背叛使得呂留良甚至奢望死亡早日來臨,與茍活世間的痛苦比照,死亡也許是幸福的,所以《祈死詩》一曰:“貧賤何當(dāng)富貴衡,今知死定勝如生。”他也自悔早年成圣夢想的落空,《祈死詩》三曰:“總角狂思圣可期,既今老病復(fù)何為?!迸R終前,呂留良完成了他的自悔。他所期望的“此行未必非奇福,沽酒泉臺得快論”實現(xiàn)與否,我們不得而知。同樣,我們也不能確定,呂留良是否真的放棄了他的堅守。但是我們從呂留良的自悔中,卻深切地體會到了社會文化困境對遺民的重壓,也體會到了呂留良自悔中的迷茫和痛苦。
死后慘烈
呂留良的生前寂寞,主要是得不到上層知識界的認(rèn)可和支持,與之相反,在下層知識群體之中,卻不乏將呂留良奉若神圣者。清代有很多秀才都是通過讀呂留良的八股文選本而折桂蟾宮的,比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新科榜眼吳涵就是因為熟讀呂選而通籍金闈的,他對呂留良的感激自不待言,甚至以不得執(zhí)經(jīng)叩問為憾事。另外,呂留良之子呂葆中也最具諷刺性的中了康熙四十五年丙戌(1706)科的榜眼。徐倬對此事的評價是“國士無雙存月旦,名山大業(yè)守庭聞”,把呂葆中的高中歸結(jié)為乃父的庭訓(xùn)。還有,直到晚清光緒五年(1879),13歲的蔡元培開始學(xué)作八股文時,他的啟蒙老師王子莊還是最為推崇呂留良所選的八股文。在清朝初年,呂留良的八股文選本簡直就是通往科舉之巔的終南捷徑,以至于秀才們尊稱呂留良為東海呂夫子,有人甚至還提出了這樣一種觀點,說東周的皇帝應(yīng)該由孔子做,南宋的皇帝應(yīng)該由朱子做,而清朝的皇帝則應(yīng)該由東海呂夫子做。
湖南秀才曾靜就是這樣一位極度崇拜呂留良的狂熱分子,受到呂留良八股文選本的啟發(fā)和鼓舞,雍正六年(1728)他派遣弟子張熙前往陜西策反總督岳鐘琪,他們師徒堅信岳鐘琪是岳飛的后人,可是岳鐘琪卻讓他們失望了,岳鐘琪是坐穩(wěn)了奴才位子的人,怎么會鋌而走險呢,他將張熙逆書案上報給了雍正。
雍正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迅速組織人馬,將曾靜緝拿歸案,并決定親自審訊曾靜。曾靜禁不住雍正的哄騙威逼,最終供出了呂留良,此時呂留良已經(jīng)死了四十五年之久了。在雍正的眼里,死去的呂留良要比活著的曾靜還要可怕,雍正讀到了呂留良的八股文選本和詩文集,“繙閱之余,不勝惶駭震悼”,禁不住氣憤地叫罵道:“自生民以來,盜名理學(xué)大儒者,未有如呂留良之可恨人也。”雍正的震驚并非無據(jù),因為他讀出了呂留良八股文選本中的兩大“違逆”之處:一是“著邪書,立逆說,喪心病狂,肆無忌憚”;二是“于圣祖仁皇帝任意指斥,公然罵詛,以毫無影響之事,憑空撰造”。第二個罪狀無非是文人發(fā)幾句牢騷,譏評一下時政,還不足以引起天子的震悼,問題的核心是在第一條罪狀上,即“立逆說”。誠如雍正皇帝所言,呂留良確實在八股文選本中暗藏了反清的信息,而且這些反清信息已經(jīng)深入下層知識分子心中。于是雍正對本案采取了一番出奇料理,他將審訊曾靜的經(jīng)過詳細記載并刊刻成書,即《大義覺迷錄》,在書中雍正極力辯解坊間的傳言,傳言他有十大罪狀,包括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誅忠、好諛,逐一批駁辯解,殊不知如此一來,反倒是欲蓋彌彰,隨著《大義覺迷錄》的頒行天下,雍正的十條罪狀反而是盡人皆知了。
雍正決定赦免曾靜,他認(rèn)為曾靜是被呂留良邪說蒙蔽的迷人,現(xiàn)在經(jīng)他天恩啟迪,由迷反覺,且曾靜感恩戴德,可以釋放回籍。至于呂留良父子之罪,雍正以為罄竹難書,應(yīng)按照叛逆罪論處,結(jié)果呂留良在死后49年慘遭戮尸。紀(jì)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了戮尸時的詭異現(xiàn)象,當(dāng)棺材打開之時,呂留良的尸首鮮活如生,清廷的屠刀砍下之時,呂留良的頸部還有鮮血噴出。紀(jì)曉嵐站在清朝的立場上解釋此事說,這是因為呂留良死有余辜,即使死后也難逃罪責(zé),上天有意保留他的尸首不腐爛,就是為了讓他受到最嚴(yán)厲的懲罰,紀(jì)曉嵐的說法真是無聊至極。晚清時期,清廷已是日薄西山,權(quán)威不在,此時的人們對此又有了新的解釋,姚永樸《舊聞隨筆》說呂留良生前已經(jīng)預(yù)知死后會被戮尸,彌留之際,就寫了“重見天日”四個大字,置于棺材之中。尸首完好的呂留良還面帶微笑,連同那“重見天日”一起,給了雍正最為冷峻的一個嘲諷。
清廷的嚴(yán)刑峻法可以砍掉呂留良的頭顱,卻不能永遠禁錮反清志士的思想。清朝滅亡之后,革命黨人尊奉呂留良為民族英雄。有人還編寫小說,傳聞呂留良養(yǎng)女呂四娘是一代俠女,歷經(jīng)艱難,潛入皇宮,手刃仇人雍正,最終給呂留良報仇雪恨。野史小說的傳奇固然不是事實,卻可以反映出人們對雍正的仇恨和對呂留良的尊重。權(quán)勢只是短暫的一瞬,歷史卻是公正的永恒,呂留良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連續(xù)舉辦了多次呂留良學(xué)術(shù)研討會,以紀(jì)念這位反清遺民,而背負十大罪惡的雍正,又有幾人會去泰陵憑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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