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與宋代儒學的復興
錢穆先生論兩宋學術云:“宋學精神,厥有兩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創(chuàng)通經(jīng)義,而精神之所寄則在書院。革新政令,其事至荊公而止;創(chuàng)通經(jīng)義,其業(yè)至晦庵而遂。而書院講學,則其風至明末之東林而始竭?!保ā吨袊倌陮W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7頁)此處所說的“兩端”,亦有體有用,即以“經(jīng)義”為體,以“政令”為用;“書院”者,即教授此“明體達用”之學也?!端卧獙W案》托始于“安定學案”,安定(胡瑗)“以明體達用之學授諸生”,“其教人之法,科條纖悉具備,立經(jīng)義、治事二齋”。其“經(jīng)義”即體也,其“治事”則用也。此種治學精神的確立,以及宋代“書院”的興起,實是本之于范仲淹。宋學精神中的“革新政令”,其事至荊公(王安石)而止,其始則亦是創(chuàng)自范仲淹。由范仲淹倡導、推行的慶歷新政,是王安石熙寧變法的先河;而慶歷新政的改革科舉、興辦學校,則使儒學得以復興,成就了宋元明時期的新儒學。范仲淹實為宋代復興儒學的第一人。
一
范仲淹具有鮮明的民本意識,這與其青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有關。據(jù)《范文正公集?年譜》,他兩歲喪父,從母在朱姓家中長大,21歲始寄居長山醴泉寺(今山東鄒平縣南)苦學,在此之前可能因貧寒而無緣于讀書,當他27歲登進士第時,仍是“長白一寒儒”。這種經(jīng)歷使他深知民間疾苦、社會利病。他“少有大節(jié)”,“慨然有志于天下”(歐陽修:《范公神道碑銘并序》),在進入仕途后,始終“憂其君”、“憂其民”,而“憂其君”也是憂君主不能“進賢授能”,為民行善政。
“民”在范仲淹的思想中,就是士、農(nóng)、工、商“四民”。在他所作的《四民詩》(《范文正公集》卷一)中,他對農(nóng)(“制度非唐虞,賦斂由呼吸。傷哉田桑人,常悲大弦急。一夫耕幾壟,游墮如云集。一蠶吐幾絲,羅綺如山入”)、工(“可甚佛老徒,不取慈儉書,竭我百家產(chǎn),崇爾一室居”)、商(“桑柘不成林,荊棘有余春。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在當時所受的壓迫、所處的窘境,給予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流傳較廣、童稚能誦的《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也是他“憂其民”的心懷袒露)。他所希望的是進行改革:“琴瑟愿更張,使我歌良辰”。
作為“四民”之一的“士”,是范仲淹自身所處的一個階層。他認為“士”在社會中所應得到的待遇是:“前王詔多士,咸以德為先,道從仁義廣,名由忠孝全。美祿報爾功,好爵縻爾賢,黜陟金鑒下,昭昭媸與妍?!币簿褪钦f,君主要以仁義忠孝、賢能功績?yōu)闃藴识谟琛笆俊敝舻摚斑M賢授能”,與君主“共理天下”。但是,當時的境況卻是:“此道日以疏,善惡何茫然”,也就是說,自秦漢以來,儒家之“道”日益荒疏,善惡失去準衡,“士”之升遷黜陟不是以仁義忠孝、賢能功績?yōu)闃藴?。雖然“君子不斥怨,歸諸命與天”,但是“術者乘其隙,異端千萬惑”,由此造成了士風與吏治的敗壞:“學者忽其本,仕者浮于職。節(jié)義為空言,功名思茍得。天下無所勸,賞罰幾乎息?!边@種境況給儒學帶來的危害是:“灶方激揚,孔子甘寂。六經(jīng)無光輝,反如日月蝕?!边@里的“灶”(春秋時期鄭國言“陰陽災異”者,子產(chǎn)以“天道遠,人道邇”批判之)是喻指佛老。范仲淹在此所說的佛老“激揚”、孔學“寂默”、“六經(jīng)無光輝”,也正是稍后王安石與張文定公的那段問答所反映的情況:“一日[荊公]問張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圣后絕無人,何也?’……文定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焉?!廊粐@服?!保ㄗ陉剑骸蹲陂T武庫》)在佛老激揚、儒門淡薄的情況下,范仲淹發(fā)出了復興儒學的呼聲:“大道豈復興,此弊何時抑”,盡管是“昔多松柏心,今皆桃李色”,但是“愿言造物者,回此天地力”。范仲淹的慶歷新政,就是要擔當“造物者”之功,“回此天地力”,復興儒學。
在范仲淹的思想中,民本、士風、吏治與復興儒學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要使“琴瑟更張”,百姓歌詠“良辰”,就必須端正士風,整頓吏治;而要整頓吏治,“舉縣令,擇郡守”,又必須“慎選舉”,即改革科舉考試的方法,不是以詞賦、墨義(記誦經(jīng)書章句)來取士,而是據(jù)經(jīng)旨、策論來選拔真正的人才,“取以經(jīng)濟之士”(范仲淹所謂“經(jīng)濟”,即是本之于儒家的經(jīng)旨、經(jīng)義而經(jīng)世濟民);而“取以經(jīng)濟之士”,又必須“敦教育”,即興辦學校,“教以經(jīng)濟之業(yè)”,授以“明體達用之學”。這種“明體達用之學”,已經(jīng)不是“學者失其本”的“泛濫詞章”,也不是“功名思茍得”的進士場屋之學,而是能夠認明儒家之經(jīng)旨而經(jīng)世濟民之學;它所培養(yǎng)出來的“士”,雖然須通過科舉考試而進入仕途,但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考取“功名”、達身“富貴”(《范文正公集》卷二《鄱陽酬泉州曹使君見寄》:“吾生豈不幸,所稟多剛腸。身甘一枝巢,心苦千仞翔。志意茍?zhí)烀?,富貴非我望”),而是為了把儒家之道“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這種儒家之“士”即孔門弟子曾參所謂“仁以為己任”者,他們把個人的禍福得失置之度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仕途的順逆沉浮不能改變其志向,故“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文正公集》卷七《岳陽樓記》),他們將此作為自身的終極關懷、內(nèi)在價值,因此,他們雖然“進亦憂,退亦憂”,但仍不失為“道義之樂”(《范文正公集?年譜》)。這種“明體達用之學”,就是宋代所復興的新儒學。
二
“宋初三先生”即胡瑗、孫復和石介,先后游仲淹之門,他們受范仲淹的激勵、延聘和推薦,將其復興儒學的精神付諸治學和講學之中。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范仲淹在《奏上時務書》(《范文正公集》卷七)中已提出了“救文弊”、“重三館之選”。兩年之后,他又在《上執(zhí)政書》(《范文正公集》卷八)中明確提出了“慎選舉,敦教育”,“呈試之日,先策論以觀其大要,次詩賦以觀其全才”,“深思治本,漸隆古道,先于都督之郡,復其學校之制”。此時他正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掌府學,“常宿學中,訓督學者,皆有法度”(《年譜》),“明體達用”的教學之法在此時當已有其雛形。《年譜》引《東軒筆錄》云:
公在睢陽(按南宋時金改“南京”為睢陽)掌學,有孫秀才者,索游上謁公,贈錢一千。明年孫生復謁公,又贈一千,因問:“何為汲汲于道路?”孫生戚然動色曰:“母老無以養(yǎng),若日得百錢,則甘旨足矣?!惫唬骸拔嵊^子辭氣非乞客,二年仆仆所得幾何,而廢學多矣。吾今補子為學職,月可得三千以供養(yǎng),子能安于學乎?”孫生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孫生薦學不舍晝夜,行復修謹,公甚愛之。明年公去睢陽,孫亦辭歸。后十年間,泰山下有孫明復先生,以《春秋》教授學者,道德高邁,朝廷召至,乃昔日索游孫秀才也。(又見《宋元學案?泰山學案》附錄)
這一段范仲淹與孫復的因緣際會,實乃宋代儒學復興的一個重要契機。范仲淹對索游的“孫秀才”給予同情、幫助,補以學職,授以《春秋》,激勵他“安于學”,這與范仲淹因自身的苦學經(jīng)歷而同情“寒儒”很有關系?!端卧獙W案?泰山學案》載:孫復“四舉開封府籍,進士不第,退居泰山,學《春秋》,著《尊王發(fā)微》十二篇”。孫復在睢陽兩次上謁范仲淹,當即孫復四舉而進士不第之時,他在泰山“學《春秋》”,當始于范仲淹在睢陽“授以《春秋》”。孫復不負范仲淹所望,在泰山苦學十年,成為復興儒學的“宋初三先生”之一。
《宋元學案?安定學案》載:胡瑗“七歲善屬文,十三通五經(jīng),即以圣賢自期許?!邑殶o以自給,往泰山與孫明復、石守道同學”。他生于宋太宗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十三歲時是公元1006年,而孫復離開睢陽時是宋仁宗天圣六年(公元1028年),也就是說,在胡瑗十三歲“通五經(jīng)”之后,又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的貧困坎坷,然后往泰山與孫復、石介同學?!栋捕▽W案》載其在泰山苦學的情況:“攻苦食淡,終夜不寢,一坐十年不歸。得家書,見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澗中,不復展,恐擾心也?!痹诖似陂g,“宋初三先生”相互砥礪,而范仲淹的“慎選舉,敦教育”的思想當通過孫復而傳達給了胡瑗、石介。
景二年(公元1035年),范仲淹在蘇州,奏請立郡學,并且首先把自己所得南園之地建為“義學”,希望“天下之士咸教育于此”,“既成或以為太廣,公曰:‘吾恐異時患其隘耳?!贝四?,范仲淹聘胡瑗“為蘇州教授,諸子從學焉”,同時亦給孫復寫信,希望他到蘇州“講貫經(jīng)籍,教育人材”(《年譜》)。此年末,范仲淹召還判國子監(jiān),朝廷更定雅樂,詔求知音,范仲淹推薦胡瑗,“以白衣對崇政殿,授試秘書省校書郎”(《安定學案》)。此時,胡瑗四十二歲,經(jīng)范仲淹的推薦,從“白衣”被授以學官之職。
康定二年(公元1041年),范仲淹為陜略安撫副使,在戎馬倥傯中,他寫有《舉張問、孫復狀》,說孫復“素負詞業(yè)、經(jīng)術,今退隱泰山,著書不仕,心通圣奧,跡在窮谷”,希望朝廷“賜召試,特加甄獎”(《范文正公集》卷十八)。同年,張載來謁,即《宋史?張載傳》所云:張載“少喜談兵,至欲結客取洮西之地,年二十一,以書謁范仲淹,一見知其遠器,乃警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因勸讀《中庸》”。這也就是《宋元學案》序錄所說“導橫渠以入圣人之室,尤為有功”。
慶歷二年(公元1042年),朝廷依范仲淹、富弼的推薦,“以處士孫復為國子監(jiān)直講”(《年譜?補遺》),此時孫復五十歲,距其離開睢陽已經(jīng)十四年了。又據(jù)《宋元學案?泰山學案》:石介既為學官,“作《明隱篇》,以語于朝,……于是范文正、富文忠皆言先生有經(jīng)術,宜在朝廷,除國子監(jiān)直講”。孫復被授以學官,與石介在朝廷中的宣傳也有關。
慶歷三、四年,即慶歷新政推行之時,規(guī)定科舉考試“進士:先策論而后詩賦”,“諸科:經(jīng)旨通者為優(yōu)等,墨義通者為次等”,“使人不專辭藻,必明理道”(《范文正公集?政府奏議》卷上《答手詔條陳十事》),在京師建立太學,詔令各州縣皆立學,范仲淹于此間寫有《奏為薦胡瑗、李覯充學官》,其中講:胡瑗“志窮墳典,力行禮義,見在湖州郡學教授,聚徒百余人,不惟講論經(jīng)旨,著撰詞業(yè),而常教以孝弟,習以禮法,人人向善,閭里嘆伏,此實助陛下之聲教,為一代美事”(《范文正公集?政府奏議》卷下)。亦在此時,“天子詔下蘇、湖取其法,著為令。于太學召[胡瑗]為諸王宮教授,辭疾不行……”(《安定學案》)
慶歷年間,孫復、石介并為國子監(jiān)直講,而胡瑗的教學之法也被朝廷所肯定和推廣,胡瑗亦被召為諸王宮教授?!八纬跞壬迸c慶歷新政的關系,于此得到充分顯現(xiàn)。隨著慶歷新政的夭折,石介被至死,孫復亦遭誣陷被罷貶。后來,孫復得以復職,“稍遷殿中丞,年六十六卒”(《泰山學案》)。胡瑗則在皇二年(公元1050年)再次被召,參與“作樂事”,受到朝廷的嘉獎。嘉元年(公元1056年),胡瑗“擢太子中允、天章閣侍講,仍專管句太學。四方之士歸之,至庠序不能容,旁拓軍居以廣之。既而疾作,以太常博士致仕。東歸之日,弟子祖帳,百里不絕,時以為榮?!保ā栋捕▽W案》)雖然慶歷新政夭折了,但其“慎選舉,敦教育”的思想因胡瑗的執(zhí)掌太學而得以延續(xù)和光大,并且形成與荊公新學相抗衡的一股勢力。《安定學案》載:
是時禮部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隨才高下而修飾之。人遇之雖不識,皆知為先生弟子也。在湖學時,福堂劉彝往從之,稱為高弟。后熙寧二年,神宗問曰:“胡瑗與王安石孰優(yōu)?”對曰:“臣師胡瑗以道德仁義教東南諸生,時王安石方在場屋中,修進士業(yè)。臣聞圣人之道有體、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義禮樂,歷世不可變者,其體也;詩書史傳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歸于皇極者,其用也。國家累朝取士,不以體用為本,而尚聲律浮華之詞,是以風俗偷薄。臣師當寶元、明道之間,尤病其失,遂以明體達用之學授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專切學校,始于蘇湖,終于太學。出其門者,無慮數(shù)千余人。故今學者明夫圣人體用,以為政教之本,皆臣師之功,非安石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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