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與現(xiàn)代公民意識
摘 要: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本于人性人情人心之常,從家道之仁、政道之仁與為人之仁,儒家倫理中的“仁”成了一種外在的道德原則規(guī)范。從其文化屬性來分析,從禮樂社會、家族社會到宗法社會,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的本土性體現(xiàn)為,它與傳統(tǒng)中國專制社會的特點緊密相關(guān)。而從其精神蘊含上來分析,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順應(yīng)的是一種等級制安排的差序格局。因緣于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的諸因子并不全然構(gòu)成現(xiàn)代公民意識的“善”,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與現(xiàn)代公民意識并不相契合。要推究現(xiàn)代公民意識的地緣性,就必須研究與其相匹配的公民倫理的精神土壤。
關(guān)鍵詞:儒家倫理;仁;現(xiàn)代公民意識;公民倫理
Abstract:The pattern of “benevolence” of Confucianist ethics was derived from common human character,emotion and sociableness,varying into benevolence in household,government and behaviour as a system of norms for public morals. An analysis of its cultural character,Conficianist “benevolence” wa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China-characteristic tyrant society from propriety and music society through clan society to patriarchal society. In terms of its spiritual meaning,this benevolence applied only to a hierarchal arrangement of society. Just as those factors involved in benevolence in Confucianist ethics are not exactly equivalent to the “goodness” in modern civic awareness,so the pattern ofConficianistic “benevolence” doesn't agree with modern civic sense.
Key Words:Confucianistic ethics;modern civic sense;civic ethics
一、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的文化特質(zhì)
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是決定中國傳統(tǒng)庶民與士人心理及行為的實質(zhì)理論,而生成于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境遇中的儒家倫理,帶有一種道德上的準宗教感。儒家倫理的價值理性是仁,基于對仁的核心意義的認知。倡入世、言人事的儒家倫理并不強調(diào)理性立法,它希圖以仁所開出的實用理性來塑造其所支持的人倫道德規(guī)范。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本體論上,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是在貼切性上一種典型意義的本土心理學。
基于本土的契合性,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廣大民眾與其社會歷史、文化生態(tài)及經(jīng)濟脈絡(luò)密切融入的調(diào)和。它既是經(jīng)驗整合(empirical integration)的結(jié)果,也是同化性合成(assimilative synthesis)的結(jié)果。儒家倫理的規(guī)范準則,是置身“仁”的模式的歷史處境。
仁,通人,是二人之結(jié)合的蘊含,也隱含有推己及人的意思。在孔子看來,仁是德行的最高等,是恭敬、寬厚、誠實、勤敏與恩惠的綜合?!叭寮抑行乃枷朐谟凇省?。仁者人也,所以為人之道也。其說不騖高遠,多偏重實際,而求能實踐?!盵1]展開具體的意涵,仁則體現(xiàn)為“恭寬信敏惠”這五種品德的集合。“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輨t足以使人。”[2]《陽貨》仁者是對中國古代士人最好的稱謂,因為仁是中國古代社會德性修養(yǎng)的結(jié)晶。在孔子看來,“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2]《衛(wèi)靈公》。茍全性命、保全自我不是真正的仁的態(tài)度。在《康注》的解釋中,見危授命則仁成,隱忍偷生則仁喪。無論是急國家之所急,還是系親人家事之所系,無論是以民族宗教文明之大事為己任,還是個人盡忠職守之小事,都見之于仁。
在孔子看來,剛毅木訥是四種趨近“仁”的品質(zhì)?!犊底ⅰ费灾簞傉邿o欲,毅者果敢,木者樸行,訥者謹言。不屈服于物欲,不張揚于形式。在質(zhì)樸無言中,接近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者境界。對仁之品質(zhì)的成全,需要在“親親、仁民、愛物”的展開中,達到王陽明在《大學問》中所說的“一體之仁”。一體之仁的逐漸達成與逐漸外化之過程,是“為仁由己”。從自我的修煉,以至于無窮。這種道德理念的對外擴展,使仁愛的差等性逐漸走向。李澤厚先生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認為,孔子把仁塑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心理結(jié)構(gòu),仁也塑造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心靈。儒家把仁根本建立在日常家庭生活的情感關(guān)系上。人倫日用的基本交往是與家庭成員的活動相隨的。所以其中也隱含著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血親倫理。人性之本根,也從家庭之親情推之以社會生活的互惠。
關(guān)于仁,后來者的認識也繼承了先秦儒家的思想。蔡元培認為:“仁”乃“統(tǒng)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注: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3章。)。梁啟超則認為仁是一種同類意識,他說:“仁者何,以最粗淺之今語釋之,則同情心而已?!?注: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中華書局1986年版)本論第3章。)錢穆先生則認為:“仁者從二人,猶言多人相處也。”[3]
儒家倫理中的“仁”的模式本于人性人情人心之常,以道德自我的無限開展作為基點。它在社會體制、思想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層面所塑造的仁政與禮治的格局是融合在一起的。仁在精神根底處高于禮。從先秦開始,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生活就受道德條件決定。仁就是中國古代社會最為重要的一種道德條件?!比收仁且环N制度安排,又是一種道德呈現(xiàn)?!墩撜Z?顏淵》中有:“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施仁政必須從修身開始,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是一種追求情理模式的家族主義倫理。《孟子?離婁章句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這種互動式的情理模式是一種仁的模式。仁是儒家倫理的根本范疇,是孔孟人性結(jié)構(gòu)的根本理想。在孟子看來,“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4]《離婁下》。儒家倫理在人性論上一般是傾向人性善。而孟子之所以認為人性是善的,是因為人生來就具有“善端”,這種“善端”不僅是先驗的,也是超功利的。由人性善而來的人之仁,是一種良知良能。如同孟子所言:“仁、義、禮、智,非由外鑠于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比适恰安粚W而能”、“不慮而知”的,一種與生俱來的品德。
除了順應(yīng)孟子人性善的不忍人之心之外,儒家倫理之仁與中國古代社會氏族倫理政治的孝道緊密關(guān)聯(lián)。一種神秘性的敬畏情感既來自對夏商周時期圣王君主的虔誠,也帶著與禮制相關(guān)的原始宗教般的服從。“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盵2]《學而》按朱熹的理解,喪盡其禮,祭盡其誠,這是人類上古時代以來就有的一種族群意識的自覺。這種古已有之的仁之情懷與社會心理是具有傳承的力量。歷史風俗的演化,在上行下效的教化交融中成為社會群體實踐的準則。在對祖先的崇拜中,一種來自喪葬禮儀的原始宗教意識,在道德的積淀上使仁成為古代社會自我意識的核心。
儒家倫理以仁為先,孝悌在仁中。孝為對父母之孝,悌為對兄弟姐妹的友愛?!墩撜Z?為政》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孝來源于古代中國氏族倫理的一種敬畏與崇拜的情感。它不僅僅是外在的一種儀式規(guī)定,也不僅僅是一種形式化的姿態(tài)。它更多地已內(nèi)化為一種傳統(tǒng)人群的特殊情感。從孝到敬,這種特殊情感有著自然而然的轉(zhuǎn)化。從祭神的畏懼到祭祖祭宗的崇奉,在對父母長輩的敬愛之外,它實則也是出于對道德律令的遵守。如同康德所說:“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毙⒆鳛榈赖侣?,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它以自然的血緣紐帶作為基本聯(lián)結(jié),是神圣的不可超越的,對中國古代人來說是一種絕對的道德律令。
孝作為家道之仁,不僅僅是家庭性的私德,也成為了社會性的公德。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毙?,不再是抽象化的理念,也不是形而上的教義。孝從一種宗族禮儀,成為一個人的行為標準,一個社會的道德標桿,也是一種深層情感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孝與不孝,由此遠遠超出了家庭生活道德品行的范圍,而成為政治統(tǒng)治與社會穩(wěn)定的根基。但在另一方面,在封建社會的法律體系中時時見之的例如連坐、誅九族等連帶責任,又是家族主義的明證。
以孝治天下,便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王道政治的常規(guī)。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少有操行,以孝聞”。孝親成為家道之仁的核心,它進而表現(xiàn)為尊君。因此在“父為子綱”的基礎(chǔ)上所推演而出的,則是“君為臣綱”的。盡管戰(zhàn)國后期的大儒荀子有“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5]《子道》之說,但在漢唐儒家之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政道之仁便成為常規(guī)。
仁是一種超越化的情感,它是朱熹所言的“愛之理,心之德也”。這種孝悌友愛之仁,是一種濃縮了人性的心理情感。從君臣、父子、夫婦、昆弟到朋友之間的五倫關(guān)系都必須借助仁之道,才能很好地處理。而為人之仁中所蘊含的情感之誠,乃個人的最高境界?!吨杏埂费灾骸拔ㄌ煜轮琳\為能化”。誠之道,不僅是不能停息的天道,而且是感天動地的人道。至誠之道是修身的根本,而對誠的把握又與善的自悟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罢\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痹谛郧樯险嬲\的人,是能充分實現(xiàn)自己天性的人?!叭寮覍W者所主張的‘為人之道’(account of personhood)是在社會學的層次上描繪一種理想的‘人’(person),它跟生物學層次的‘個體’(individual)截然不同。個體是否愿意認同于這種‘為人之道’,取決于其心理學層次之‘自我’所作的抉擇。”(注:G. G Harris. Concepts of Individual,Self,and Person in Description and Analysi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1989.,p.599-612.)。
從家道之仁、政道之仁與為人之仁,儒家倫理中的“仁”成了一種外在的道德原則規(guī)范。從修身開始,在儒家倫理皓首窮經(jīng)的道德教化下,“仁義禮智”所塑造的道德能力超強的個人,在“內(nèi)圣外王”的道德邏輯進路中,憑借一種先驗式的道德占有,找到了一條把握自我教化的人生之道。而誠意的內(nèi)在歷練對儒家倫理來說又是極為關(guān)鍵的?!吨杏埂氛f:“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比实耐饣谡温窂缴系倪x擇是王道。如《中庸》所言:“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而成就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需要一種時時自我反思的道德反省。道德能力強的個人,其自我的反省能力也強;道德能力弱的個人,其自我的反省能力也弱。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在能自悟、促反省的道德踐履中,一方面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士人其道德心理的體驗是無盡的,不僅僅是個人生活的道德責任,而且連帶著對君主圣上與封建朝廷的道德義務(wù)。這種臣民對君主盡心盡責所履行的道德義務(wù),反向上成為了君主對臣民居高臨下所發(fā)出的道德命令。另一方面,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士人其道德意識是清明的。明斷是非,辨別善惡,厘清真假。人之道德行為的實行需要一種自知與自明作為支撐。在恥感心理和罪感意識的提醒下,成就光明正大、懲惡揚善的道德行為。
二、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的地域性與差序格局
從其文化屬性來分析,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的本土性體現(xiàn)為,它與傳統(tǒng)中國專制社會的特點緊密相關(guān)。從禮樂社會、家族社會到宗法社會,以仁體為核心的倫理文化塑造的是社會結(jié)構(gòu)內(nèi)部超強的親和性與粘合性。從親親到尊尊,由之而來的仁已以人倫日用的道德的形式成為宗法關(guān)系的核心之道。“因為在中國,社會與倫理是重疊的,為了顯示傳統(tǒng)社會的特殊性,往往徑稱之為倫理社會,也有人說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以倫理為本位的社會。根據(jù)這個理解,對應(yīng)上述社會的第一個特性,我們可以說傳統(tǒng)倫理是家族中心的,因為以村落為中心的社會,多半就是一個家族,家族的長輩為伯叔,晚輩為子侄,同輩則以兄弟相稱。五倫中有三倫(父子、夫婦、兄弟)屬于家庭,其余君臣、朋友雖非家庭成員,但基調(diào)上完全是家庭化的……以家族為中心的倫理,特別重視的是‘情’,情是維系倫理關(guān)系的核心……儒家堅持愛由親始的等差之愛,就是因為這種愛最近情?!@樣特別重情的倫理,如果不是長期生活在狹小而孤立的環(huán)境里,是產(chǎn)生不出來的?!盵7]
儒家倫理中的“仁”的模式有一種對應(yīng)于傳統(tǒng)中國專制政治社會結(jié)構(gòu)的傾向。其中作為專制社會基礎(chǔ)的臣民是統(tǒng)治意志的奴隸。而高居金字塔頂端的君主用來奴役臣民的力量是強大的,它足以摧毀一切自由人的意志。建立在道德政治之上的君權(quán),不僅在對廣大臣民進行奴役,而且也在形成對君主自我人格的強制。這種君權(quán)以一種君高臨下的奴役,形成對廣大臣民的政治鉗制與精神控制。臣民以習慣性的意志服從來遵守君主政治的基本格局。儒家倫理中的“仁”的模式塑造了傳統(tǒng)中國一個以道德威望來體驗臣民敬畏與服從的政治統(tǒng)治模式。由于儒家政治在政權(quán)上的道德政治運用問題,它并不可能在實質(zhì)意義上創(chuàng)造一個人人皆依其努力改變其社會地位的自由社會?!叭寮抑恢赋鋈司梢浴孜弧?,提出了征誅與禪讓的兩種易位形式,同時指出了操易位大權(quán)的應(yīng)該是人民。但人民如何去行使此一大權(quán),則沒有提出解答,而要等待今日民主政治的實現(xiàn)?!盵7]
儒家倫理中“仁”的模式所信奉的不可挑戰(zhàn)的天權(quán),是傳統(tǒng)中國封建社會古已有之的自然崇拜。在“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的傳統(tǒng)合法性面前,“君權(quán)神授”的思想邏輯賦予君權(quán)以天權(quán)一般的神圣性與莊嚴性。它是無可超越的。它對廣大臣民的宰制是一種人格與精神上的控制。在對“天地君親師”的尊奉面前,臣民甘愿獻出屬于個人的主體人格,并且服從于君權(quán)所塑造的謹守分寸的儒家倫理?!洞髮W》有云:“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從家庭倫理、到天道倫理,孝敬父母、忠誠君主與敬天畏天的美德吻合在一起。《孟子?離婁上》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本髌焚|(zhì)的至關(guān)重要,君主意志的一言九鼎,君主權(quán)威的天下臣服,所塑造的傳統(tǒng)合法性是極具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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