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理想國?《瑯琊榜》的政治隱喻
失落的理想國?《瑯琊榜》的政治隱喻,《瑯琊榜》劇照???“一卷風(fēng)云瑯琊榜,囊盡天下奇英才。”???這兩句更像順口溜而
《瑯琊榜》劇照
“一卷風(fēng)云瑯琊榜,囊盡天下奇英才?!?
這兩句更像順口溜而不是 詩歌的句子,倒也十足道出2015年收視率最火電視劇《瑯琊榜》的逆襲態(tài)勢,無論看抗日神劇還是只看英劇的人,抑或韓劇死忠都紛紛加入大討論之中——任何流行影視都是大雜燴的結(jié)果,電視劇尤其需要俯就觀眾,也就是讓不同人等都能從中找出各自心頭所好,無論是權(quán)謀、義氣、情感、偶像、武俠還是同人。
暢銷往往是意外的結(jié)果,然而內(nèi)核仍舊重要,《瑯琊榜》的熱潮也是逐漸升溫的過程,比如我就是架不住各方朋友輪番推薦,在電視臺播完之后才開始補看。《瑯琊榜》最開始播出之際甚至電視臺內(nèi)部也只是試一試的態(tài)度,最終收視率卻居高不下、網(wǎng)絡(luò)播放接近4億次、豆瓣評分超過9、各類良心劇零差評的風(fēng)評,其中不可否認原作在同類網(wǎng)文的出眾、劇組的用心以及演員的努力。
然而,今天我不想多談爆款和營銷,這些留給自媒體圈去追趕吧,不知道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分析出一堆“干貨”,就像過去認為電視劇不腦殘不弱智就沒法吸引觀眾的“鐵律”。我想說的,正是《瑯琊榜》多面體中的另一面,即其中帶有理想主義的政治隱喻,這其實也是諸多高水平粉絲追逐《瑯琊榜》的主要原因。同樣是熱播劇,例如比起人性險惡處處機關(guān)的《甄?執(zhí)?》,《瑯琊榜》雖然也談權(quán)謀,但傳遞出的價值觀卻光明得多,有朋友稱之為文科宅的政治理想。
盛世危言
這是一個冤案得雪的故事。
以面沉如水的白面書生梅長蘇為因,他不僅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更被譽為“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以白衣身份在大梁王朝儲君爭奪戰(zhàn)如火如荼之際入京,從此攪動朝局風(fēng)云,翻云覆雨之間扶持不受重用的皇子靖王上位;與此同時,他的真實身份則是十三年前赤焰冤案的幸存者,赤焰軍少帥林殊,他的真實目的是通過靖王的成功達到翻案目的。
故事講到這里,很可能又是一個類型化故事,即忠良得雪、君賢臣良追封感恩的結(jié)尾,圓滿卻俗套?!冬樼鸢瘛诽貏e在于,這其實是一個地獄歸來的復(fù)仇故事,梅長蘇是曾歷經(jīng)地獄慘烈的幸存者,沒有感恩,只有反思:君王是不可信賴的,而當年冤案看似小人作梗,根源卻在于君王的猜忌,將天下看作一己之私的結(jié)果。
更特別的是,更深的集體情緒其實在全劇之中都有渲染。架空模式給予作者天馬行空的自由度,表面上大梁帝國可謂太平,上有天子圣明,中有得力廷臣,下有邊疆安寧。甚至有時候看《瑯琊榜》,不由覺得那是一個難得的清平盛世,朗朗乾坤。姑且不說富過三代的公子哥兒如言豫津之類,更有私宅不入、程序嚴明、殺人償命等共識。就一個私炮房爆炸案,不僅太子要負責,最終也連累最有希望奪取太子之位的皇子與之失之交臂,甚至于赤焰陳年冤案也沒屏蔽成關(guān)鍵詞。我曾經(jīng)戲言梅長蘇放在別的劇里,很可能活不過三集。
然而表面清明之下,從廟堂到江湖,都有隱而不見的傷口。十三年前的案情成為一道分水嶺,真正的地獄并不僅僅在于梅嶺熊熊烈火的無情,也在于之后的大梁王朝,更在于自我審查自我束縛的世道人心,“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shù)人心中對于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在這場浩劫之中,不僅死傷無數(shù),更在于曾經(jīng)的熱血情懷以及理想主義風(fēng)消云散,正如屈原所嘆,“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這才算真正的地獄,一個人心頹散的地獄,江河不在,猶可重整,而人性迷失,則難以尋覓。大之后,敢于直言者血流成河,君主絕對權(quán)威得到加強,而朝廷陷入黨爭,而且形成一個逆向淘汰機制;十三年前“識時務(wù)者”,從此扶搖直上,卻失去道義;而不肯服從的要么死亡要么凋零,國家中興的希望也從此斷絕,在虛妄的盛世中國力暗暗衰落,導(dǎo)致了結(jié)尾各國來攻的大危局。
歷史之上
《瑯琊榜》的理想主義在于清明開放,這離不開原著和劇組二次加工,也是網(wǎng)間演繹放大的結(jié)果。原書作者海宴頗有幾分劇中靜妃特質(zhì),大隱隱于成都,據(jù)說是房地產(chǎn)白領(lǐng),迄今低調(diào)不露真容,但在書中她卻多次表示“俺是一個溫情脈脈的理想主義者,畢生的理想就是構(gòu)建和諧社會”,“向往那些清明開放、大氣磅礴的歷史時期”。
原著底本之上,以《北平無戰(zhàn)事》《偽裝者》班底的劇組自然會加以深化,從改編的情節(jié)來看,無論祈王臨終前的“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悲憤,還是譽王叛變后與梁皇關(guān)于政局中人作為棋子的對談,抑或梅長蘇最后與梁皇關(guān)于天下是天下人天下的討論,這都是原著 小說沒有的情節(jié),也是全局反思的高潮。平心而論,梁皇本性不壞,也并非昏君,只是一個貪戀權(quán)力的人,可惜的是對于這樣的貪戀沒有任何束縛。這是作者以及劇組都無法給出的答案,也是中國大歷史中的弊端,即永遠無法解決壞皇帝(或者不那么好)的問題,即使明末黃宗羲的反思,也止步于“君者,天下之大害也”。即使日后的靖王上位,以他個性中的嚴苛以及權(quán)力的侵蝕,何嘗不可能是下一個雍正?
往深里說,讀者這樣期待《瑯琊榜》無疑是苛求,但是追問是人難以避免的天性,何況一個作品被創(chuàng)作之后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從此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力,后續(xù)討論與演繹其實正是構(gòu)成作品生命力的一部分。即使今年因為獲獎而大放異彩的科幻小說《三體》,可以世界認可的硬科幻水準構(gòu)建宏大未來世界與未知宇宙,令人嘆服,有人說簡直不像國人水平。但是仍有吹毛求疵者認為,其中關(guān)于政治文明甚至人文哲學(xué)的部分始終無法升華,甚至可以說一看就是中國人寫的。書中的世界觀仍舊停留于80年代水準(固然80年代即使比今天也不算差,但是終究也值得反思),眾人津津樂道的黑暗森林不過是叢林法則的宇宙加強版本而已,如果這還是現(xiàn)實法則(事實上也是),只能說是人類社群與文明進化的失敗。
《瑯琊榜》起源于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當紅小說或許就是今天的《 紅樓夢》,但是其經(jīng)典化仍舊需要后期加工。
《瑯琊榜》顯然注意品質(zhì),以往流行觀點之一是電視劇觀眾要求很低,事實上《瑯琊榜》的成功說明有好貨市場看得出。姑且不說大家都注意到的場景器皿之精致、人物服飾之設(shè)計,一些并不顯眼的細節(jié)也用心安排,如靖王從九安山尋找援兵不忘多帶幾匹馬,符合其快馬加鞭星夜換馬的情景設(shè)置;梅長蘇祭奠林氏牌位時,三次跪拜并且拍手禮儀,今天并不多見,卻也有日本神社跪拜的意思,顯然更有 古風(fēng)。也正因此,坊間流行說劇組都是追求完美的處女座,但是也并非沒有漏洞,例如劇中飲茶的場景出現(xiàn)幾次,但是直到唐代為止,國人還是煎茶為多,南北朝的飲茶方式看起來與今天一致可能有待推敲。盡管如此,不少地方卻始終可以看出劇組努力,劇組的道具造型據(jù)說截止到宋為止,這比起立意高遠追求復(fù)古的大師電影或許少了豪言與姿態(tài),但是作為通俗電視劇,超乎大家的期待,效果反而很好。
尚武之光
權(quán)謀之外,《瑯琊榜》也寫苦難,大到梅嶺慘烈往事與奪嫡過程中兇險,小到個體犧牲以及治療火寒毒的傷痛,渲染的不是勝利之后的果實劃分,而是復(fù)仇之路上的人性尊嚴的重建與守衛(wèi)。
《瑯琊榜》價值觀的正確很多人已經(jīng)看到,不少人強調(diào)儒家道義,但是我更認為彰顯了中國已經(jīng)失傳的武德。中國兵制在春秋戰(zhàn)國時全民尚武,貴族每每以上陣為榮;漢代之后就很成問題,一直存在中央控制和軍隊戰(zhàn)斗力的矛盾,于是往往依賴外族將領(lǐng),后來五胡亂華有其端由。漢族后世過重文德,文官集團膨脹,最終也是路徑依賴使然。
武德廢弛,或許使得民族精神萎靡,甚至失之光明,民國已經(jīng)有有識之士? 賦觶?文武兼?zhèn)涞娜?,有比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會也是坦白光明的社會,這是武德的特征。有意無意之間,《瑯琊榜》中卻再次閃爍武德光芒,權(quán)謀只是手段。主角梅長蘇因為中毒,從天縱英才神勇無比的少帥變?yōu)槭譄o縛雞之力的謀士,是黑暗形勢下的不得已而為之,最終冒死選擇回到北境戰(zhàn)場,也是作為林殊的一次復(fù)活。
在中國傳統(tǒng)中主角更多是類似梅長蘇之類擅長權(quán)謀人物而不是林殊之類擅長武學(xué)人物,但是《瑯琊榜》中即使梅長蘇自己,也更認可林殊的意義。書中對于林殊和梅長蘇多次做了對照,無論對話還是描寫,“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shù)闹缓糜眩悄倾y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的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nèi)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的手指永遠寒冷如冰,仿佛帶著地獄的幽涼。他就像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后余下的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存在過的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量和舞動的姿態(tài)?!?
這里的描寫,尤其是最后一句,總讓我想到約·布羅茨基寫另一位苦難見證者與幸存者娜杰日達·曼德施塔姆:“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一九七二年五月三十日,地點是她莫斯科住宅里的廚房。當時已是傍晚,櫥柜在墻壁上留下一道暗影,她就坐在那暗影中抽煙。那道影子十分的暗,只能在其中辨別出煙頭的微光和兩只閃爍的眼睛。其余的一切,即一塊大披巾下那瘦小干枯的軀體、兩只胳膊、橢圓形的灰色臉龐和蒼白的頭發(fā),全都被黑暗所吞噬了。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燼,一塊陰燃的煤,你如果撥一撥它,它就會重新燃燒起來?!?
陰燃的煤會再度復(fù)燃,地獄來客,最重要不僅在于復(fù)仇,更在于對于苦難的反思和人性的彰顯,這才是一個真正生存過的生命的墓碑。生命可以失敗,卻不能任其摧毀,地獄煎熬必得有其成就,挑戰(zhàn)不可完成的復(fù)仇與救贖,不恰好是讓地獄煎熬有其意義?正如一位苦難文豪的名言,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他墓碑上寫著《圣經(jīng)》中的一句話,“一粒麥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jié)出許多粒來?!?
地獄來客,梅長蘇之后,還有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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