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見曾與漢學的崛起
學術的發(fā)展,其原因不外乎自身的內(nèi)在演進、外在因素的支持與促動,以及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與影響。乾隆初葉興復古學之風的醞釀與形成,即是此一學術法則的體現(xiàn)。當時,清廷倡之于上,名儒碩彥行之于下,而更有地方大吏,乘時勢而起,于古學的興起與演進,予以扶持與資助。其中,兩任兩淮鹽運使的盧見曾,即是開風氣之先者。
盧見曾的仕宦經(jīng)歷
盧見曾,字抱孫,號澹園,又號雅雨,自號雅雨山人。生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1],卒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九月二十八日,享年七十有九。其先世于明初由淶水徙山東德州左衛(wèi),遂世居于此。祖父裕,庠生;父道悅,康熙九年(1670)進士,曾知陜西隴西、河南偃師兩縣,逝后入祀鄉(xiāng)賢祠。
盧見曾生而穎異,年十五(康熙四十三年,即1704年)補博士弟子員[2],康熙五十年(1711)舉于鄉(xiāng)[3],六十年(1721)中進士[4],出虞山汪杜林、石首鄭又梁兩先生之門。時汪公閱頭場卷,即擬薦;而鄭公閱二場表判,為之驚異,遂言于堂曰:“人言北人不諳四六駢體,此豈吾南人之所有耶?”[5]兩公重之如此。是科,清圣祖詔進士未入館選者,咸一體命儒臣教習三年,見曾遂留館竟學。雍正元年(1723)試于廷,見曾名列一等。當是時,世宗以新登寶座,頗有意于整飭吏治,而重親民之任,是以有凡進士在高等者以知縣即用之命,見曾得選為四川洪雅縣令。見曾念及父親年高,欲陳情歸養(yǎng)。而道悅先生致書戒之曰:“汝自顧才行何如?今恩遇過分如此,而不思一效犬馬之力,可謂孝乎?且余雖老,康強如故,未遽就木也?!盵6]見曾感父斯言,遂于雍正二年(1724)赴洪雅任[7],從此步入其一生中的仕宦生涯。
盧見曾就官洪雅不久,于雍正四年(1726)正月、十一月,及五年(1727)七月,連遭其父及生母王氏、嫡母程氏喪。服闋后,于雍正九年(1731)補官江南亳州蒙城知縣,并協(xié)理州務。未三月,旋授六安州知州。雍正十二年(1734)六月,由六安調(diào)治亳州。未幾,世宗親擢見曾為廬州府知府,又奉檄攝鳳陽府事。雍正十三年(1735)秋,遷知江寧府;未逾月,而調(diào)任潁州府以去[8]。乾隆二年(1737),初任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9],但剛上任七月有余,因“被參一十七款,共誣贓銀一千六十兩”[10],及總督、鹽政劾其與邵基“為黨”[11],遂罷官揚州[12]。高宗薄其罪,因于乾隆五年(1740)命見曾往塞外軍臺效力。乾隆九年(1744),盧見曾奉召由塞外還,起牧灤州。十年(1745),遷永平府知府。十六年(1751),遷為長蘆鹽運使[13]。乾隆十八年(1753),盧見曾再任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在任十年,以老得請還家。在《告休得請留別揚州故人》詩中,盧見曾表露心跡道:
力憊宣勤敢自憐,薄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余三歲,歸后歐公又九年。犬馬有
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yǎng)疴得請懸車日,五福誰云尚未全。祖道長筵舟滿河,
綠楊城外動驪歌。重來節(jié)使經(jīng)三考,歸去與人賦五。絳帳唱酬郊藉在,清門交際紀
群多。二分明月樽前判,半照離人返薛蘿?!L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
從此風波消宦海,才知煙月足家園。……癡愿無多應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14]
其疲憊官場、息意田園之意不覺溢于言表。返家后,盧見曾乃“修墳墓,置祭田,恤宗族,教后學”[15],大有頤養(yǎng)天年之樂。而乾隆三十年(1765)高宗南巡之時,所賜“德水耆英”[16]匾額,更令盧見曾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17]。晚年的盧見曾,雖不免為知己的零落而傷懷[18],但其“摩挲明歲朝天杖,撿點連年見道心”[19]的情懷,卻依然縈繞于心。豈意“煙月足家園”的好景不長,宦海風波再起。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兩淮鹽政尤拔世以相沿充公之提引舞弊入告,于是歷任鹽政如高恒、普福等皆得罪,而盧見曾因曾長期任兩淮鹽運使,亦牽連入案。高宗對此十分震驚,因命江蘇巡撫彰寶,會同尤拔世立案辦理。六月二十五日,高宗諭軍機大臣等曰:“盧見曾久任兩淮運使,提引之事,皆伊經(jīng)手承辦,似此上下通同舞弊,豈得諉為不知?著傳諭富尼漢,即行傳旨,將伊革去職銜,派委妥員解送兩淮,交彰寶并案審訊。仍一面將盧見曾原籍貲財,即行嚴密查封,無使少有隱匿寄頓。”[20]然出乎高宗意外的是,經(jīng)富尼漢奏,“查抄盧見曾家產(chǎn),僅有錢數(shù)十千,并無金銀首飾,即衣物亦甚無幾。經(jīng)出示招人首告,始據(jù)監(jiān)生李容等,首出寄頓各項”。高宗遂指示富尼漢,嚴加追究走漏風聲之人,若盧見曾堅持不說,即加以刑訊,待審得實情后,再將盧見曾“鎖押解赴揚州,并案問罪”[21]。后經(jīng)審問盧見曾之子瑛及孫蔭恩,蔭恩乃供出預通信息之紀昀、王昶及黃駿昌,后又牽引出徐步云。七月二十四日,高宗就盧見曾“寄頓貲財”走漏風聲一案作出裁決:
大學士劉統(tǒng)勛奏,審訊盧見曾寄頓貲財一案,先后究出向與盧見曾認為師生之候
補中書徐步云,伊戚翰林院侍讀學士紀昀,并軍機處行走中書趙文哲,軍機處行走郎
中王昶,漏通信,應照例擬徒?!弥迹盒觳皆婆c盧見曾認為師生,遇此等緊要
案件,敢于私通信息,以致盧見曾豫行寄頓,甚屬可惡,著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紀昀
瞻顧親情,擅行通信,情罪亦重,著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余依議。[22]
其后,因查出盧見曾嘗令商人代辦物件,且不行發(fā)價銀一萬六千余兩,因?qū)⒈R見曾解赴揚州嚴審究擬。八月三十日,“刑部議覆江蘇巡撫彰寶奏,原任兩淮鹽運使盧見曾,隱匿提引銀兩,私行營運寄頓,照例擬絞監(jiān),候秋后處決。應如所奏,從之”[23]。然而,還未來得及秋后執(zhí)刑,盧見曾卻于九月二十八日故于蘇州[24],其頗為坎坷的一生至此方得以解脫。
盧見曾一生為官,勤于吏治,鋤強治劇,頗能識其大體,所至皆有殊績。如其任六安、亳州、廬州及潁州時,于水患之禍,皆能興利除弊,造福一方。張殿傳曾評價盧見曾之重浚潁州西湖之功,曰:“此記(指盧見曾所作《潁州重浚西湖記》――引者注)中一段,疏別是非利害,直是見得到,做得徹。然非心乎民瘼,亦不能直行獨斷如此。諸御水患記,當以此為第一?!盵25]見曾又頗能愛才好士,其“官鹽運時,四方名流咸集,極一時文酒之盛。金農(nóng)、陳撰、厲鶚、惠棟、沈大成、陳章等,前后數(shù)十人,皆為上客”[26]。而其“汲引后進,孜孜如不及,其獎拔皆有名于時”[27]。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盧見曾于所到之處,每以興學造士為先。如“在洪雅,建雅江書院;在六安,建賡揚書院;在永平,建敬勝書院;在長蘆,建問津書院;揚州舊有安定書院,更因而廓其規(guī)制,嚴其教條。前后所成就者,不可枚數(shù)。于前漢古跡,缺者補,壞者修,罔不興舉”[28]。在所作《雅江書院記》、《永平府書院碑記》、《問津書院碑記》、《試帖初桄序》中,盧見曾自道其經(jīng)營書院大略曰:
乙巳春,予來宰是邑,會落成焉?!饕厥恐t而文者,從予游,為講道藝、
敷弦歌之地。顏其門曰雅江書院,廣文教也;顏其樓曰雅雨樓,志風土也;又易桂香
閣曰望春閣,邑故多孝廉,無捷南宮者,為從予游者勉之也;堂曰博文,仍舊額,前
有作者,不忍沒也。[29]
乃延名師立學規(guī),征七屬士之才者肄業(yè)焉?!蚬胖陶撸奈洳环滞?;古之
學者,體用無偏廢?!映φb習于斯,仰瞻廟貌,溯其德業(yè)之巍巍,明乎見
而知之之為何事,而敬以為主者,之于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斯其處也有守,而
出也足以有為。如以舉子業(yè)為文章之能事,而不究其全體大用之所在,則與騎射技勇
以為武者等耳。二三子尚其顧,以毋忘斯義。[30]
翼日,諸生踵門謁請所以名是書院者,爰進而詔之曰:“若濱海,亦知夫海乎?孔
子之道,猶海也,學者蘄至乎道而止。今之制義,其津筏也。學者因文見道,譬如
海者……”[31]
余束發(fā)后習為詩,今七十年矣?!S揚安定書院,余初任運使時,偕博陵尹公
所經(jīng)始。大江南北,士肄業(yè)其間,享大名,顯當世者,踵相接。迨余再蒞維揚,弟子
員日益夥。弗精弗勤,慮且坐廢,請于上官,稍更張之。厚其廩餼,檢稽其出入先后,
婁東沈光祿、武進劉侍讀主教席。光祿以經(jīng)術課士,侍讀之學出入史傳選騷,其愛士
皆癖于余。而余亦間至講堂,或時延諸生,上下其議論。其負過人之才者,置上舍,
有加禮。行之比年,諸生文益上,詩益工。雖遇合之故未知何如,有數(shù)人焉,足以窺
古人之心,成一家言,而必用于世無疑也。[32]
見曾之汲汲于此,亦可謂用心良苦?;輻澰唬骸跋壬谟诶糁危两杂惺饪?。其在津門,奏課之余,修理學官,創(chuàng)立書院,以身為士子表率。所以揚厲而鼓舞之者,雖文翁之化蜀郡,何武之治揚州,不是過也?!盵33]湯先甲亦稱:“抑吾師政事文章,嘖嘖人口。前在江南時,歷諸郡,轉(zhuǎn)運淮揚,所至輒有聲烈。暇則引諸后進講論德藝,飲酒歌詩,意灑如也。一時從游者,踵相接,多所陶成?!盵34]惠、湯二氏所論,洵可見盧見曾吏治注目之所在。
興復古學的為學宗尚
盧見曾一生沉浮宦海三十余年,于民生利弊多所更張,且取得了有效的成績。然官事之余[35],甚且貶謫塞外軍臺之時,見曾于學問之途,亦頗能沉潛切究,有所心會。其中,對古學的研討與張揚,乃其為學的傾心所在。
盧見曾之為學歷程,前后得益于庭訓之熏陶、師友之講益,進而形成自己為學宗尚古學的趨向。其父道悅(1640-1726),字喜臣,號夢山,先后官陜西隴西、河南偃師二縣,一充鄉(xiāng)試同考官。其“幼而好學,甫就塾師學為文章,出語即驚人”。據(jù)見曾稱,當其罷官隴西后,“貧甚,衣食于奔走,因以游覽天下名山大川,遍交當世賢豪,而浙江陸公龍其、江南趙公申喬、吾鄉(xiāng)郭公,稱莫逆焉”。道悅先生尤工于舉子業(yè),其“教子弟及門人,循循有規(guī)矩。門人之受業(yè)者,及偃師之士昔嘗奉教者,皆能文章,掇巍科,砥行而礪名焉”。其所為文,多散見于試牘及房刻之中,而“所為詩,有《公余草》一卷行于世,晚年有與謝方山先生唱和詩及諸雜詩”[36]。盧見曾為學之發(fā)蒙,即承其父之教而起。又見曾之岳父蕭韓坡先生,其于文章,“以韓、歐為門徑,欲古秦漢作者之庭,而入于其室。故瘦而堅,中腴而外淡,識之者蓋鮮焉”[37]。蕭氏此一治學取向,于見曾亦頗有影響。
盧見曾之于學,初嘗致力于聲調(diào)之學,而導其入此途者,為田香城先生。盧見曾嘗稱:“余少受聲調(diào)之傳于同里田香城先生,香城受之難兄山姜,而山姜則因謝方山轉(zhuǎn)叩于漁洋,而得其指授?!盵38]又曰:“先生兄山姜而師漁洋。弱冠游京師,與一時名公巨卿,爭騷壇,據(jù)吟席。其所為詩,甫脫稿,已吟遍長安?!嗄晟陨蚤L,略通文字,而先生許之,鄉(xiāng)會兩試,先生皆決其售于未揭曉之前。初學為詩,辨聲律,先生曰:‘孺子可教?!銎渌貢x本若干卷,授予抄錄;并以其所得于漁洋、山姜兩先生者,口授而筆示焉。自辛卯以來,凡十余年,日侍先生之側。先生固深愛予,予亦因以知先生?!盵39]由王漁洋先生士,而田山姜先生雯,而田香城先生,一脈相承,師弟有序,盧見曾可謂得詩學之淵源矣。其后,盧見曾于會試時,又嘗受知于虞山汪杜林、石首鄭又梁兩座師之門,大為二人所推揚,且鄭氏發(fā)有“人言北人不諳四六駢體,此豈吾南人之所有耶”[40]之嘆。再后,盧見曾又得黃叔琳先生之教益,于蘇軾詩之施元之、查初白兩注,以及王漁洋先生《感舊集》等,多所究心,亦頗為之感興。[41]
盧見曾通籍后,曾與“學問淵博,尤邃于經(jīng)”的顧棟高相友善。見曾初任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時,延顧氏課其子。兩人談藝論學,頗為相得,多所啟發(fā)。言談間,顧棟高語及“少時嘗欲鉤貫《六經(jīng)》,作《周官聯(lián)》一書未就”,見曾極力鼓勵顧氏速成之,并慷慨允諾“吾為子任剞劂之費”。后因見曾“以事謫徙塞外,而顧君有《春秋》之纂述,遂不果”[42]。又見曾官揚州時,與馬曰、曰璐兄弟時相往來,切磋論學,文酒留連,人生取向頗為相近。見曾嘗贊馬氏嘉惠士林之功曰:“玲瓏山館馬員外曰別業(yè)辟疆儔,邱索搜羅苦未休。數(shù)卷論衡藏秘笈,多君慨借荊州。”[43]而當馬曰去世時,見曾甚為感傷地哭道:
前月才同哭舊儔,那堪君又去荒邱?;搓柪嫌褟慕癖M,金石遺文誰更搜。名士共
悲東道主,高情常在借書樓。福地知歸處,山館玲瓏本暫留。[44]
知己之嘆,悲痛于中。而見曾再任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時,其所刻《雅雨堂藏書》,更是得益于惠棟與沈大成諸人之襄助,于經(jīng)史之學頗多推進,故見曾有“南方佳人惠定宇與沈?qū)W子,詞壇鼎足三軍成。韻爭奇險角病,句斗澀苦聯(lián)彭亨”[45]之句。以上諸人,于見曾之學識,質(zhì)疑問難,皆能有所增益。
正是得益于庭訓之熏陶、師友之相,見曾于學問一途,是以有不斷的進境。從其為學大體而言,盧見曾于經(jīng)學之研究甚為關注,尤重兩漢之師承家法,以為“通經(jīng)當以近古者為信”[46],而于通經(jīng)之法,頗為贊賞萬斯大“非通諸經(jīng)則不能通一經(jīng),非悟傳注之失則不能通經(jīng),非以經(jīng)釋經(jīng)則亦無由悟傳注之失”[47]之取向。
盧見曾之所以主張通經(jīng)當以近古者為信,乃基于“《六經(jīng)》至孔子而論定,孔子歿,西河七十子之徒轉(zhuǎn)相授受。延及兩漢,具有家法。逮有宋理學勃興,諸儒各以己意說經(jīng),義理勝而家法轉(zhuǎn)亡矣”。為挽救宋代“義理勝而家法轉(zhuǎn)亡”的說經(jīng)之弊,他提出一通經(jīng)路徑。其言曰:
竊嘗謂通經(jīng)當以近古者為信,譬如秦人談幽、冀事,比吳、越間宜稍稍得真。必
先從記傳始,記傳之所不及,則衷諸兩漢,兩漢之所未備,則取諸義疏,義疏之所不
可通,然后廣以宋、元、明之說。勿信今而疑古,致有兔園冊子、師心自用之誚。
對盧見曾此一通經(jīng)路徑的宗尚,惠棟曾有評語云:
漢人傳經(jīng)有家法,當時備五經(jīng)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故漢經(jīng)
師之說立于學官。五經(jīng)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經(jīng)師不能辨。經(jīng)之義存乎訓,識字
審音,乃知其義。是以古訓不可改也,經(jīng)師不可廢也。后人撥棄漢學,薄訓詁而不為,
即《爾雅》亦不盡信。其說經(jīng)也,往往多憑私臆,經(jīng)學由茲而晦。篇中“義理勝而家
法亡”一語,道破前人之陋,為之稱快!末幅言通經(jīng)之法,真懸諸日月而不刊之論。
士人茍奉此說為圭臬,則經(jīng)學明而人才盛,人人盡通達國體,豈止變學究為秀才耶!
惠氏所云“經(jīng)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以古訓不可改也,經(jīng)師不可廢也”,即是對盧見曾“通經(jīng)當以近古者為信”[48]的唱和。而惠棟對盧見曾通經(jīng)之法的揭示與贊譽,則彰顯出盧氏治學之卓識。此一通經(jīng)之法,一方面體現(xiàn)了自乾隆初葉以來,特別是詔開“經(jīng)學特科”的政治文化導向意義,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出經(jīng)學研究自身的內(nèi)在演進邏輯。
早在清初之時,萬斯大即提出“非通諸經(jīng)則不能通一經(jīng),非悟傳注之失則不能通經(jīng),非以經(jīng)釋經(jīng)則亦無由悟傳注之失”的治經(jīng)方法。于此,盧見曾深有同感,是以評價道:“因是由博致精,而深求乎造化之微妙,凡所解駁,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出馬、鄭后千余年、數(shù)百家辯論之外。故雖老師宿儒,讀其書者無不心折首肯,而信其必傳于后無疑也?!币虼?,盧見曾于萬斯大之人之學,甚為推崇,有言道:
竊惟先生為梨洲黃公入室弟子,故其學皆務實踐,覃研經(jīng)典,務去剿說雷同、傅
會穿鑿之病?!壬伺c先生之學,其不朽惟均也。
可惜的是,萬氏所著之《經(jīng)學五書》,因不幸再毀于火,致使面臨散失、埋沒之虞。盧見曾既嘉斯大之志,因以慷慨解囊,“為助其刻資之半,而重為序之”[49]。
盧見曾既識通經(jīng)之大體與門徑,其于《周易》一經(jīng),頗能體現(xiàn)其為學精神。盧見曾之研治《周易》,始于謫戍塞外之時。他說:“余年五十有一,遠投塞外,始學《易》?!盵50]在塞外幾年中,盧見曾并沒因遭遇坎坷而消沉,而是致力于《周易》的探討。其于《出塞集》中,嘗自道學《易》經(jīng)過曰:
無礙研朱點《周易》,有時把酒讀《離騷》。[51]
篝火研朱夜每深,敢將分寸負光陰。寬閑帝與消災地,憂患天開學《易》心。鴻
漸陸時終有用,魚當貫義卻難尋。杞中但有包瓜在,泥井何須問舊禽。[52]
多君立雪叩墳邱,半載蹉磨愿豈酬。贏得他年傳故事,授經(jīng)卻在海西頭。[53]
正是這一研《易》經(jīng)歷,為見曾此后刻《雅雨堂藏書》打下了基礎。
盧見曾之究心于《易》,于漢學尤多心契。其嘗言:“余學《易》有年,每講求漢儒遺書,以求印正,雖斷簡殘編,未敢有所忽略?!惫枢嵖党伞吨芤住分畷畟?,“雖不及《三禮》、《毛詩》之完具,然漢學《易》義無多,存此以備一家,好古之士,或有考于斯”[54]。通過對歷代研治《易》學成就的總結,盧見曾得出一個看法,他認為:“余學《易》數(shù)十年,于唐、宋、元、明四代之《易》,無不博綜元覽,而求其得圣人之遺意者,推漢學為長?!敝杂写苏J識,乃因為漢學“去古未遠,家法猶存故也”[55]。以此為基準,盧見曾于凡能發(fā)明《易》義者,無不為之搜討推揚。如《周易乾鑿度》一書,世人以其為緯書而薄之,但盧見曾認為:
《周易乾鑿度》二卷,其中多七十子大義,兩漢諸儒皆宗之?!晻菍W者所
尚,是不然。圣人作經(jīng),賢人緯之。經(jīng)粹然至精,緯則有駁有醇。成、哀之緯其辭駁,
先秦之緯其辭醇?!肚彾取废惹刂畷?,去圣未遠,家法猶存。故鄭康成漢代大儒,
而為之注。唐李鼎祚作《易傳》,是時緯候具在,獨取《乾鑿度》,非以其醇耶?……
為梓而行之,以備漢學。[56]
又其于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亦因其能存漢代費直、荀爽、虞翻之學,是以為之“校正謬誤,刊以行世”。而宋儒王應麟于《易》頗采鄭康成之說,盧見曾即將之附于李鼎祚書后,“以存古義”[57]。凡此種種,皆是“通經(jīng)當以近古者為信”為學宗尚的體現(xiàn)。
《雅雨堂藏書》對漢學的表彰
盧見曾不僅在思想取向上對漢儒治經(jīng)方法有所心契,其于漢儒之學,亦能予以極力表彰,其體現(xiàn)為自乾隆十九年(1754)至二十二年(1757)所刻之《雅雨堂藏書》(又名《雅雨堂叢書》)?!堆庞晏貌貢酚嬘小多嵤现芤住罚h鄭玄)、《易釋文》(唐陸德明)、《周易乾鑿度》(漢鄭玄注)、《李氏易傳》(唐李鼎祚)、《尚書大傳》(漢鄭玄注)、《大戴禮記》(漢盧辯注)、《鄭司農(nóng)集》(漢鄭玄)、《高氏戰(zhàn)國策》(漢高誘)、《匡謬正俗》(唐顏師古)、《封氏聞見記》(唐封演)《唐摭言》(唐王定保)、《北夢瑣言》(五代孫光憲)、《文昌雜錄》(宋龐元英)十三種。其中,除高誘、封演、王定保、孫光憲、龐元英五種著作屬史部、說部外,其他八種皆為解經(jīng)之作,乃整個叢書的核心。
盧見曾《雅雨堂藏書》之刻,實得力于惠棟、沈大成諸人之襄助?;輻潱?697-1758),字定宇,號松,先世扶風人,明嘉靖中遷于吳。秉承其曾祖有聲、祖周惕、父士奇之庭訓,惠棟于“經(jīng)史諸子,稗官野乘,及七經(jīng)毖緯之學,無不及之”,而尤邃于《易》,實開有清一代研治漢學之先聲,于一時學風影響甚深。[58]其所作《九經(jīng)古義》、《易漢學》、《周易述》、《古文尚書考》諸書,大為世人所推重。錢大昕有言:
予嘗論宋、元以來,說經(jīng)之書盈屋充棟,高者蔑棄古訓,自夸心得,下者剿襲人
言,以為己有,儒林之名,徒為空疏藏拙之地。獨惠氏世守古學,而先生所得尤深,
擬諸漢儒,當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間,馬融、趙岐輩不能及也。[59]
戴震《題惠定宇先生授經(jīng)圖》亦曰:
蓋先生之學,直上追漢經(jīng)師授受,欲墜未墜,埋蘊積久之業(yè),而以授吳之賢俊后
學,俾斯事逸而復興?!裳孪壬疄榻?jīng)也,欲學者事于漢經(jīng)師之故訓,以博稽三
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義,確有據(jù)依。彼歧故訓、理義二之,是故訓非以明理義,
而故訓胡為?理義不存乎典章制度,勢必流入異學曲說而不自知,其亦遠乎先生之教
矣。震入都過吳,復交于先生令子秉高與二三門弟子,若江君琴濤、余君仲林,皆篤
信所授,不失師法。先生之學有述者,是先生雖已云逝,而謦仍留。震方慨然于徒
接先生畫像,而吳之賢俊后學,彬彬有漢世鄭重其師承之意,可不謂幸歟?[60]
而盧文推揚惠棟《九經(jīng)古義》之務實學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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