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不是人”這句罵人話有多厲害
中國的罵人話,真是多樣,近世以來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恐怕就是“他媽的”了。魯迅 寫過《論“他媽的”》一文,稱這句詈語為“國罵”。由“他媽的”,魯迅又談到古籍現(xiàn)過的罵人話: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經(jīng)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的,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丑”罷了!
魯迅把古代的罵人話分為三級:一般的、較厲害的、更厲害的。其中“較厲害的”一級,實(shí)際是罵人“不是人”,是“禽獸”,這種罵法,我以為是極厲害的。我甚至感覺,它比“而母婢也”和“贅閹遺丑”還厲害,因?yàn)殒菊摺㈤幷弋吘惯€是人。
在">中國人的罵詈之語中,罵人“不是人”,是“禽獸”,應(yīng)該說是至辱之詞。平時(shí)人們罵人,常罵某人是“小人”、“奸人”、“惡人”,雖也很厲害,但畢竟還承認(rèn)他是
人,但若罵他“不是人”,是“禽獸”,或是更進(jìn)一步罵為“禽獸不如”,那么,也就是說此人壞到頭了,應(yīng)該被開除出人類了。這實(shí)際反映出中國人的一種傳統(tǒng)的道德觀、榮辱觀:全無德行的人簡直不能算人,而只能與禽獸同類。
《后漢書·劉寬傳》中有一條材料,很能說明罵人“不是人”,是“禽獸”的厲害程度。傳載:寬簡略嗜酒,不好盥浴,京師以為諺。嘗坐客,遣蒼頭市酒,迂久,大醉而還??筒豢爸R曰:“畜產(chǎn)?!睂掜汈踩艘暸杀刈詺?。顧左右曰:“此人也,罵言畜產(chǎn),辱孰甚焉!故吾懼其死也?!?/p>
這段記載頗為有趣,也頗能說明問題。劉寬,東漢靈帝時(shí)曾任太尉,性寬厚,好飲酒,其奴仆則更有嗜酒之好,被遣買酒時(shí),竟先痛飲一番,大醉而歸??腿巳淌懿涣诉@個(gè)奴仆的醉態(tài)和誤事,遂大罵其為“畜產(chǎn)”?!靶螽a(chǎn)”即畜牲、禽獸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不是人”??腿肆R便罵了,劉寬卻擔(dān)起心來,他生怕這個(gè)仆人自殺。何以一句詈語,就可能讓人自殺呢?劉寬解釋了原因:“蒼頭是人,卻罵他是畜生,還有什么比這更厲害的嗎?”劉寬知道,奴仆雖然身份卑賤,但若辱其不是人,他也會羞憤至極,感到難以忍受。從《劉寬傳》的這條材料可以看出,在東漢,罵人“不是人”,是“禽獸”,是多么嚴(yán)重的罵詈之詞,是極可能造成嚴(yán)重后果的。
這類罵詈之語起自何時(shí),我不得確知,但先秦的文獻(xiàn)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可以肯定的?!读凶印氛f,夏桀、殷紂雖狀貌七竅,皆同于人,但有禽獸之心。《孟子》、《荀子》、《管子》中都提到“禽獸”這句詈語。以后歷代,此類罵人話更是綿延不絕。魯迅所舉的“老狗”和“貉子”,分別出自漢代班固的《漢孝武<故事>》和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惑溺》。前書記栗姬罵景帝為“老狗”,武帝深恨之。后書記晉武帝時(shí)人孫秀的D7%D3">妻子蒯氏罵孫秀為“貉子”,孫秀大怒。隋代,隋文帝楊堅(jiān)曾罵太子楊廣:“畜生何足付大事!”《隋書·宣華夫人陳氏傳》清代,雍正皇帝罵年羹堯:“如年羹堯這樣禽獸不如之才,要他何用!朕再不料他是此等狗彘之類人也。”雍正還給與他爭皇位的兩個(gè)兄弟分別改名為“阿其那”和“塞思黑”,意思是豬和狗??箲?zhàn)時(shí)期,陶行知先生在一次著名的演講中,罵汪精衛(wèi)、周佛海等汪偽政權(quán)頭目是“衣冠禽獸”,反共頑固派還被我黨領(lǐng)袖<">毛澤東罵為“不齒于人類的堆”。文革期間,國人相罵甚劇,此類罵詈之詞也高頻率地出現(xiàn),如罵人為 “一丘之貉”疑從晉人蒯氏所罵的“貉子”而來,成為許多造反英雄的口頭語。又如,“不齒于人類的堆”,被專門用來罵挨整的各類分子們——— 這句罵人話實(shí)在是厲害,因?yàn)檫@不但罵你不是人,是禽獸,而且將你目之為禽獸所遺之矢,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嗎?
關(guān)于“不是人”這句詈語發(fā)生的緣由,我說不很清楚,但我想它一定來源于古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即:畜生、禽獸不如人,沒人性;同時(shí),人們還悟出,在人性中,實(shí)際也包含著某種獸性因子,從而促使人做出全無道德的禽獸行為。關(guān)于人性中包含獸性因子,恩格斯有一個(gè)透徹的看法:因?yàn)槿耸菑膭?dòng)物界來的,所以天然地或多或少保留著一些獸性因子。
另外,這句詈語的形成和普遍化,大概還與先秦哲人的“人獸之辨”有直接關(guān)系。孟子曾提出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的哲學(xué)命題,認(rèn)為一個(gè)人如果不合乎人的規(guī)定性,那他就是禽獸而不是人了。什么是人的規(guī)定性呢?孟子的解釋是,人必須講道德,知禮義,否則便是禽獸。孟子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薄睹献印る墓稀芬馑际钦f,人所以為人,有其規(guī)定性,如果只是吃飽、穿暖、住得舒適,但不給予道德教化,就與禽獸相近了。荀子也說過,人若無禮義,便同禽獸無異?!豆茏印吩?,“倍背棄人倫而禽獸行,十年而滅”。也把違背人倫視為禽獸之行。總之,孟、荀、《管子》都把是否遵守禮義人倫作為人獸之別的標(biāo)志。當(dāng)然,他們所目為禽獸者,并非真的禽獸,而是“人中之禽獸”。他們的人獸之辨,對后世人們的文化心理影響很大,表現(xiàn)在詈語里,便是“不是人”、“是禽獸”這類詈語的普及和強(qiáng)勢化。馮友蘭先生曾推斷罵人為“禽獸”可能是從孟子那句“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的命題中邏輯地推出來的。這一推斷,甚是有理。
中國的古人是極重做人的。朱熹曾經(jīng)教導(dǎo)門徒:“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做人”?!敖倘俗鋈恕彼淖?,第一個(gè)“人”字指肉體之人,第二個(gè)“人”字指區(qū)別于禽獸的、有人群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人。一個(gè)人如果完全不懂“做人”之道,即便有人的軀體,也同于禽獸。近代湖湘文化的著名人物唐鑒、曾國藩還說過這樣的話:“不為圣賢,便為禽獸?!笔ベt與禽獸,有時(shí)確實(shí)就隔著一層紙。這層紙是什么?就是道德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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