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意圖 謝志高/繪(中國嘉德供圖)
詩才,人各不等,作詩有來得快的,揮毫落紙珠璣,也有慢慢悠著的,十天半月不成。這就跟賽跑一樣,可以鳴槍吹哨同時起跑,極少有最后眾人齊步到達的。然而,詩論工拙高低,應該不關(guān)遲速。慢工未必都出細活兒,快手未必都沒絕活兒。
詩才,人各不等,作詩有來得快的,揮毫落紙珠璣,也有慢慢悠著的,十天半月不成。這就跟賽跑一樣,可以鳴槍吹哨同時起跑,極少有最后眾人齊步到達的。來得快的,古代有曹植的七步成詩,寫過那首至今讀著還讓人鼻子發(fā)酸的《煮豆》詩。后來,王勃下棋方著四子,一篇詩成;柳公權(quán)三步即得《賜衣》,都很厲害。謫仙李白呢,更是軼才非凡,只要酒入豪腸,便可一斗百篇,援筆立成。晚唐那位相貌很丑,但詩詞極其溫柔的“溫鐘馗”——溫庭筠,據(jù)說可以八叉手就寫出八韻小賦來,也不知傾倒過今古多少才子。慢慢悠著的,例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鼓搗百日;張衡的《兩京賦》和西晉左思的《三都賦》,都磨蹭了十年。三賦錯綜古今,終得卓然拔萃,久無嗣響,沒白辛苦。唐代杜甫,大匠從不示人以璞,“新詩改罷自長吟”,也不怕耗費時間,真正一字不茍。既然連詩圣杜甫都能如此悠著,就更別提那“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苦吟派詩人賈島了。
詩論工拙高低,應該不關(guān)遲速。慢工未必都出細活兒,快手未必都沒絕活兒。張口就出,“長江之水天上來”,走筆率成,寫得不好,白搭。悠了數(shù)日,依舊“竹里問童子”之類,更是枉費工夫。最理想的事,當然是作詩又快又好,猶如魚與熊掌,幸得雙美,古人曰“兼美”。若不能兼美,舍魚而取熊掌,寧為巧遲,毋為拙速。
白戰(zhàn)出采,快手絕活兒固然好,但天下詩人難得都是王勃李白。讀者最講實惠,遲速不計,只要詩好,“好飯不嫌晚”。所以,筆者昔有兩句詩,“詩才未必關(guān)遲速,寫出真情即好詩”,就是這個意思。
說兼美,經(jīng)典名篇的古今評介太多,無須小文贅述。不妨說點民間巧速的詩,亦可開闊眼界。順治年間士子試科舉要靠推薦,沒銀子又沒面子的,比鯉魚跳龍門都難。才子吳鳴珂無名,只好去求試巡察使官(巡視員)。使官正待出門,碰上吳來求薦,見門前有小孩用竹竿擊打水面,滃然有聲,便命吳即題即賦。吳是真才子,立刻就眼前景、心中苦,作得一首:“誰把瑯玕杖碧流,一聲沖破楚天秋?千重巨浪分還合,萬斛明珠散復收。紅蓼灘前驚宿雁,白蘋洲畔起眠鷗。此間料得無魚釣,收拾絲綸別下鉤?!?
詩的首聯(lián)照題,一問驚人。中二聯(lián)分承首二句,因為“杖碧流”,所以浪分合、水珠飛落;因為“一聲沖破”,所以驚宿雁、起眠鷗;皆如行云流水,波瀾推移,緊扣“竹竿擊水”。最后“此間料得無魚釣”二句,顯然是在試探使者,等于說“此間沒戲的話,我將尋別處求人”。腹有牢騷,卻以幽默語出之,不失儒雅風度。使官呢,是個明白人,便看重才情,竭力舉薦了他。此詩還算不上一流,但俗題能雅,巧速而成,比較難得,何況功名事小,吳鳴珂因佳話留下此詩,應屬幸運。
巧遲與巧速相比,當然巧速最難。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說蕭文琰與丘令楷詩成最速,旁邊有人一擊銅缽,缽聲方息,已援筆詩成。說得神乎其神,可惜沒讀到他們有什么驚人之作。單說巧速,古今佳構(gòu)以男子所作為多。巧速成詩中,歷代詩論家不太看好的,譬如朝廷奉和應制之類,那些想在皇上面前顯擺詩才敏捷的,大都根據(jù)預估猜測,事先備稿,得題后盡揀好聽的說,如此拿捏編導出來的,實在難得好詩。
民間女子巧速成詩中,印象最深的是乾隆年間的松江張宛玉所作二詩。當時張宛玉誤嫁淮北富商程家,因不堪其俗,私行脫逃,被夫家牽扯訴訟公堂。恰逢大才子袁枚在江寧做官,親自點解此案。宛玉堂上跪述時,當即獻詩一首訴說冤屈。詩曰:“五湖深處素馨花,誤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馬,敢將幽怨訴琵琶?”前兩句言委屈事,比喻生動。后兩句借白居易潯陽江口聞商婦彈琵琶事,語有期望,寓意深沉。袁枚聞宛玉將自己高抬成白居易未必得意,但確實驚其才情,頓生憐才之心,因唯恐她事先請人做得,遂要求當堂試過。袁枚即隨意指庭前老樹命賦,宛玉不卑不亢,昂然回話:“詩人無跪禮,請假(借)紙筆立吟,可乎?”袁枚許之。宛玉立身倚案,揮筆疾書,詩曰:“獨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陽。何人能手植,移作后庭芳?”寫出老樹困境,又寫出希望,乞憐之心著實動人。袁枚最后以“才女難嫁俗商”為由,判了個“釋罪放歸”。在那種社會,宛玉以一弱女子敢公堂賦詩,才氣膽氣,都不怕須眉不服。跟吳鳴珂相比,雖然都因詩巧速解困,但作有難易,用“蛾眉未必遜須眉”來評價此事此詩,宛玉當之無愧。
作詩習慣速成的,或積習成病,極似慣駕快車者,坐他人慢車渾身難受,寧愿下車自步。清代張燮承的《小滄浪詩話》說,“作詩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
寫過雜劇《臨川夢》的才子蔣心余,“以腹有詩書,故隨手拈來,無不蘊藉”(見《雨村曲話》)。蔣詩詞曲皆擅,雖與袁枚、趙翼并譽為“乾隆三大家”,但可能因為恃才速成故,時有精煉不足的瑕疵。例如蔣祝賀熊滌齋重赴瓊林,寫過“昔著宮袍夸美秀,今披鶴氅見精神”句,張燮承指出熊公“昔著宮袍夸美秀”時,蔣心余尚未出生,如何見得知得?又“鶴氅”是道服,“赴瓊林不披鶴氅”。蔣心余聞之曰:“我也明知率筆,然不能再構(gòu)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后來張燮承費時半月作得七首絕句,蔣稱道俱佳,張又拿出竹箱中的作詩草稿說“已七(次)易稿矣”。因為慣開快車,連稍停片刻重新構(gòu)思再作推敲都不樂意為之的,急于推銷,難免粗糙,而長時間慢琢細磨的,又恐雕刻失趣,所以當遲則遲,當速則速,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偶逢急就,富足才能醞釀和生活醞釀的詩人,都不難抖擻精神,閃亮登場。即席有即席的好處,狠逼一下,邊緣熱敏效應產(chǎn)生高能粒子,佳篇杰構(gòu)忽然縱思擒來也是好事。明代《南濠詩話》記張伯雨晚居茅山,罕接賓客。一日有云游僧來訪,書童拒門,僧人不依,喊道:“語爾主人,吾詩僧也?!睍雸?,張公即書老杜的“花徑不曾緣客掃”,令書童持字條拒僧。此僧見之,“略不運思(幾乎想都不想)”,即成七律:“久聞方外有神仙,只住華陽古洞天。花徑不曾緣客掃,石床今許借僧眠。穿云去汲燒丹井,帶雨來耕種玉田。一自茅君成道后,幾人騎鶴下蒼煙?”僧詩雅趣盎然,首二句借聽聞入境,高抬張公,言拜訪緣由。次聯(lián)依山筑閣,借老杜詩句生意,說主人既然道行高標就應該納客。頸聯(lián)就著云游事說主客皆有來去處。最后急轉(zhuǎn)即結(jié),語涉譏諷。伯雨得詩大驚,遂將僧延置上座,流連數(shù)日,不敢怠慢。能即地應對,口吐蓮花,也是那僧修煉積養(yǎng)有素,詩功了得。
可惜,古今適機顯露異才的詩人實在太少,而自恃作詩速成,又不愿周慮細酌的,真不在少數(shù)。
明代跟大書畫家徐文長同在胡宗憲幕府做過幕僚的詩人沈明臣,詩思敏慧,在世七十余歲,作詩七千余首。沈倒也有些自知之明,曾囑咐其侄沈九疇選定四百首足矣,免得“以蕪累精”。結(jié)果,沈逝世后,陳大科??摹敦S對樓詩選》猶存其詩四千四百余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沈曰“詩則才氣,得之太易”,分明嫌其詩濫。平心而論,沈明臣未必“濫至無足取”,例如其詩中“一枝秋色聊當座,萬里青山不寄人”、“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等,皆清雋淹雅可誦,可惜有句無篇,亦是病癥。
乾隆年間任過兩江總督的尹繼善詩才敏捷,詩等牛腰,常與門生袁枚唱和,每得佳句,必派快馬傳遞,袁枚“頗憚其神速”。不復,怠慢;復吧,自己無快馬傳遞,恐落個“遲拙”詩名太丟面子,十分為難。畢竟袁枚聰明,思得萬全之計,于除夕深夜派人送去一詩:“知公得句便傳箋,倚馬才高不讓先。今日教公輸一著,新詩和到是明年?!闭f賀歲詩已除夕送達,縱你神速,唱和再快也得天亮(明年),這次必輸無疑。尹繼善讀后大笑乃已。此段佳話,不在于袁枚如何聰明戲謔,使了高招,而在于委婉表達了他“物須少見方為貴,詩到能遲轉(zhuǎn)是才”的觀點。尹繼善逝后,畢沅等為他選刻詩集發(fā)現(xiàn)其詩僅余“十之三四”,頗感遺憾。不知得之易者,亦失之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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