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wù)労侮讨?
三國不是一段孤立的歷史,其前承東漢,后啟兩晉南北朝,要把前后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考慮當時的社會實況,才能洞察歷史人物的行為動機,看清歷史的真相。從東漢到南北朝,不論從政治、經(jīng)濟、社會風尚、文化藝術(shù)來說,都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個世族的時代,世族在這個歷史時期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一切重大的社會動態(tài),無不圍繞著世族展開。
但在這樣一個世族時代中,卻產(chǎn)生了一個庶族政權(quán)——曹魏。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曹操出身不算太壞,可當時的世族不是這樣認為的?!度龂尽の涞奂o》說曹操的父親曹嵩“莫能審其生出本末”,也就是說,沒有家譜,出身群眾,平頭百姓一個。陳琳在《為袁紹檄豫州》中罵曹操是“贅閹遺丑”,實為世族對庶族的傲慢嘲諷。與此相對,曹操自從征鎮(zhèn)一方以來,一直實行抑制世族豪強的政策,這種做法,一方面是因為曹操的個人好惡,同時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東漢末年戰(zhàn)亂,導(dǎo)致人口減少,陳群曾說:“今喪亂之后,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不過一大郡?!笔Y濟也說:“今雖有十二州,至于民數(shù),不過漢時一大郡。”人口減少,是因為死于戰(zhàn)亂嗎?似乎不完全是。據(jù)《晉書·地理志》及《通典·食貨》等載,西晉統(tǒng)一后,人口并未比曹魏有明顯增加,可見人口劇減,只是統(tǒng)計數(shù)字上的劇減,實際上應(yīng)稱之為人口流失,即人口從國家的戶口登記本中流失。流失到哪里去了呢?流到世族的蔭庇之下去了。在唐朝中晚期實行兩稅法之前,歷代所征皆為人頭稅,戶口登記,實為征收賦稅和征發(fā)徭役的憑據(jù)。世族私養(yǎng)人口,自然是不報、少報戶口,這就導(dǎo)致國家稅源、兵源大量損失,經(jīng)濟、軍事實力受到削弱。為此,曹操實行屯田政策,給予屯民種種特權(quán)和優(yōu)惠,除了積蓄物資之外,也是著眼于與世族爭奪人口,從經(jīng)濟基礎(chǔ)上打擊世族實力。抑制世族,實際上是有利于國家的,有晉一代不識此理,放縱世族發(fā)展,造成數(shù)百年腐朽的世族政治,皇位亦操于世族之手,由此可反觀曹操的先見之明。
抑制世族的政策,是曹魏的立國之本,所以曹操之后,曹丕、曹叡都在貫徹。曹丕多次自廣陵征孫吳,但當時孫權(quán)建都武昌,且廣陵江面寬闊,非適于渡江之地,可見曹丕意不在吳,而在于借機收奪青、徐世族豪強的兵力,解決曹操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曹叡熱衷于征發(fā)人力修治宮室,除滿足私欲外,也有在征發(fā)徭役之際清查戶口,防止世族大戶蔭庇的意思。曹叡的皇妃虞氏曾抱怨“曹氏自好立賤”,這也說明曹氏三代都有意和世族保持距離,不與世族通婚,保持著庶族的特征。
對于曹氏的庶族政權(quán),出身河內(nèi)豪門的司馬懿打心底里是不看好的。所以在曹操請他出來做公務(wù)員時,他“辭以風痹”,不去。司馬懿打的什么算盤呢?很明顯,他是想等袁紹消滅曹操,然后為大世族袁氏服務(wù)。但他失望了,曹操平定了北方,司馬懿遂“懼而就職”。然而,他并不是真心為曹氏效力,他心里一直在另有所謀。所以他拼命地偽裝,連曹操這樣的騙人專家都被他騙了。于是,世族勢力的定時炸彈就安放在了曹魏政權(quán)的心臟里,只要時間一到,曹魏這個庶族政權(quán)就要被炸得灰飛煙滅。 二、何晏是曹爽的黨羽嗎?
前面談了這么多,主要是做個鋪墊,也就是在世族與庶族的復(fù)雜斗爭中考慮何晏的死因。大多數(shù)人認為,何晏是曹爽,司馬懿要除曹爽,自然要殺何晏,這也是陳壽的觀點。但是筆者以為,陳壽編史,依據(jù)的是晉朝的官方資料,包括何晏一案的案卷材料,這既然是司馬氏控制下的司法機關(guān)認定的結(jié)論,又涉及司馬氏掌權(quán)的合法性問題,所以陳壽沒有校正的余地,只能照錄?,F(xiàn)在我們看《曹爽傳》中關(guān)于何晏的部分,多稱“晏等”,將何晏與鄧飏、丁謐、李勝完全混在一起,看不出何晏個人在這個團體中起到的作用,模糊了個人責任,只是將一群人作為一個集團來認定,這是陷人于罪的一種慣用手法,不足采信。如果我們多找一些《曹爽傳》以外的材料,可以發(fā)現(xiàn),何晏的政治立場與曹爽集團并非完全一致。
(1)曹魏的基本國策是抑制世族,這個國策到曹爽輔政的時候是否還在貫徹,史無明文,但我們根據(jù)史書上的一點蛛絲馬跡,猶可作若干推測?!度龂尽分谐R搜裕^曹爽等人“多變易舊章”、“輕改法度”,但怎么變易、怎么輕改,卻言之不詳。從與曹爽親近的夏侯玄痛斥中正流弊的議論來看,這些“變易”很可能是針對世族的一些新政策、新措施(例如后來東晉桓溫、劉裕實行的排抑虛名、清查戶口之類),故而引起大世族的反感。曹爽固然是個庸才,但他周圍卻頗有一些人材?!度龂尽纷⒁段郝浴贩Q鄧飏“少得士名”、丁謐“頗有才略”、畢軌“文雅智意”、李勝“雅有才智”,這些人享名一時,自然想要有所作為,實行社會改革,可惜領(lǐng)導(dǎo)人缺乏魄力,改革失敗,這些人遂被官方文件描繪為結(jié)黨營私、吹牛扯淡的政治流氓,留下種種懸疑。反觀何晏,卻是一整套的世族派頭。首先,何晏系大將軍何進之孫,出身國戚,《世說新語》載,何晏曾在曹操宅院內(nèi)畫地為廬,拒絕成為曹操的養(yǎng)子,《太平御覽》引《何晏別傳》載,何晏與曹氏諸子別席而坐,并聲稱:“禮,異族不相貫坐位”,可見,何晏頗以家世自矜,不屑于曹氏,這和司馬懿的態(tài)度倒是很像的。其次,何晏的生活作風,涂
脂抹粉、步路顧影、服藥行散、談玄論道,完全是魏晉世族派頭,與曹操的“崇實”風格大相徑庭。其三,何晏一向以“孝”標榜,所謂“孝”,在當時已淪為世族維護門閥的理論工具,所以曹操才會針鋒相對地提出“唯才是舉”,要求各地推薦“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者,而作為世族的司馬氏恰恰相反,司馬氏自稱“服膺儒教”、“以孝治”,唐劉知幾《上〈孝經(jīng)注〉議》中說司馬懿曾上奏曹芳,要求“詔令諸儒注述《孝經(jīng)》”,而《隋書·經(jīng)籍志》及《經(jīng)典釋文·敘錄》均載,在編著這個《孝經(jīng)注》的“諸儒”當中,就有何晏。何晏的另一部代表作《論語集解》,也是和司馬氏的親信鄭沖、荀顗一起合作的。這樣看來,何晏與曹氏不無隔閡,與司馬懿倒是更有一些相近之處。 (2)在曹爽輔政之前,何晏的地位遠高于曹爽,而且從年紀、輩分等因素來看,何晏與曹爽手下的鄧飏等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何晏不可能成為曹爽的“腹心”、“黨羽”。何晏與曹家諸公子格格不入,曹丕甚至罵他是“假子”,到了曹叡時,因排抑“浮華”,“頗為冗官”,這里的“冗官”,大概是指《論語集解》上的結(jié)銜“駙馬都尉”,沒有實權(quán),但地位還是很高的。新舊《唐書》均載何晏著有《魏明帝議謚表》,今已佚失,但據(jù)考證,《北堂書鈔》引有佚文:“何晏《魏明帝議謚表》云:‘案外內(nèi)群僚議,宜曰明’。余所執(zhí)難,各不同。……今稱‘明’者可謂眾矣?!庇纱丝梢?,曹叡死后群臣為其討論謚號的會議,是由何晏主持并最后拍板定下來的,此時何晏儼然是曹氏皇族中的長者,非曹爽可及。從年紀上看,何晏應(yīng)與曹丕、曹真等相仿,曹爽應(yīng)稱之為“叔”或“姑父”。《三國志》注引《魏略》曰:“(何晏)至正始初,曲合于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為散騎侍郎,遷侍中、尚書?!睆钠浔硎鰜砜矗侮淌且蚤L輩之尊,曲意迎合曹爽,才得以掌權(quán)的。而且,曹叡死于景初三年正月,曹芳即位后當年未改元,所以,“至正始初”一詞,表明何晏至少猶豫了一兩年才決定曲意迎合曹爽。何晏之于曹爽,尚需“曲合”,怎會與鄧飏等小輩是一路人呢?
(3)《三國志·曹爽傳》謂“晏典選舉,軌司隸校尉,勝河南尹,諸事希復(fù)由宣王”。把何晏與畢軌、李勝拉扯在一起,含糊其辭,好像司馬懿下野是何晏、畢軌、李勝三人造成的。這個述事方式并不十分嚴謹,可謂《三國志》中的曲筆、敗筆。實際上,陳壽自己在前面已經(jīng)說了:“丁謐畫策,使爽白天子,發(fā)詔轉(zhuǎn)宣王為太傅,外以名號尊之,內(nèi)欲令尚書奏事,先來由己,得制其輕重也?!彼抉R懿下野,實為丁謐之謀,這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何晏不久之前才剛剛“曲合”于曹爽,是不大可能參與這么秘密重大的謀
劃的。 (4)何晏任吏部尚書主持干部工作,是有成績的,與鄧飏等貪財好貨不同?!度龂尽じ迪虃鳌份d傅咸稱贊何晏:“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nèi)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觀?!钡度龂尽げ芩瑐鳌纷⒁段郝浴穮s說:“晏為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兩處記載矛盾,何者可信?筆者以為,《傅咸傳》較為可信。前面已提過,《曹爽傳》的材料可能來源于官方案卷,有出入人罪之嫌。而傅咸及其父傅玄、從兄傅嘏都是司馬氏的親信,他對何晏沒有“虛美”的動機,所以,相對來說,傅咸的評價可能更接近于真相。同時,《魏略》本身也為何晏作了一些辯護,說“何晏選舉不得人,頗由飏之不公忠,遂同其罪,蓋由交友非其才?!边@又說明,何晏的用人標準,不同于鄧飏,其工作受到了鄧飏的干預(yù),兩人越看越不像是一伙的。
(5)《昭明文選》收錄有應(yīng)琚的《百一詩》一首,李善注引《文章敘錄》曰:“曹爽多違法度,琚為詩以諷焉?!薄度龂尽ね豸觽鳌纷⒁稌x陽秋》說,應(yīng)琚的《百一詩》有一百三十多篇,這在當時是影響很大的一部系列的政治文學(xué)作品,主要是批評曹爽的政策。《文心雕龍》注引《楚國先賢傳》云:“汝南應(yīng)休璉(應(yīng)琚)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當事者,咸皆怪愕,或以為當焚棄之,何晏獨無怪也。”對批評曹爽的《百一詩》,何晏覺得不奇怪,說明他贊同詩的內(nèi)容,并不認可曹爽的改革政策。
(6)《世說新語》注引《名士傳》云:“晏有重名,與魏姻戚,內(nèi)雖懷憂,而無復(fù)返也?!辈⑤d何晏的言志詩一首,曰:“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畏大羅網(wǎng),憂禍一旦并。豈若集五湖,從流淁浮萍。永寧曠中懷,何為怵惕驚?!北磉_了對政治前途的憂懼。如果何晏是曹爽的黨羽,他需要這樣擔憂嗎?我們應(yīng)該看到的情形是,一方面,何晏是曹魏皇室近親,不可能為司馬氏所信任,另一方面,他又反對曹爽的政策,在思想上與司馬氏接近,還在司馬懿的主持下寫了《論語集解》、《孝經(jīng)注》等書。這樣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得罪了誰都不行。他能不怕嗎?
這樣一個何晏,怎么會是曹爽的黨羽呢?
三、是誰殺了何晏?
既然何晏不是曹爽黨羽,司馬懿為什么要殺他呢?看看《三國志》引《魏氏春秋》的記載,何晏被殺的過程極具戲劇性,甚至是很搞笑的。筆者以為這一段記載極不可信。推獄斷案,在任何時代都是嚴肅的司法活動(即使是冤假錯案,外觀上也要保持莊重),何況是攸關(guān)司馬氏執(zhí)政前景的大案要案。按照《魏氏春秋》的說法,辦案成了胡鬧,
像是淘氣小孩作弄其他小朋友的惡作劇。這段故事,很可能是后人編造的謠言,就像現(xiàn)在社會上流傳一些貪官被抓后如何如何表現(xiàn)的小道消息一樣。 從政治上看,司馬氏并沒有一定要殺何晏的理由。何晏被殺,大體應(yīng)該是出于私怨。何晏跟司馬懿有私怨嗎?看不出來。查遍各路史料,隱約可以看到,何晏與司馬師的關(guān)系似乎不太友好。
司馬師自視甚高,在其密友王弼死去時,司馬師嗟嘆累日,曰:“天喪予?!薄疤靻视琛笔强鬃拥磕铑伝氐脑?,司馬師反復(fù)引此語,無疑是公開以孔子自比??鬃釉诋敃r可是至高無上的圣人,用現(xiàn)代俗話講就是最“?!钡娜?,司馬師的此種言行,表明其自我定位是極高的。而在當時,夏侯玄、何晏均與司馬師齊名。何晏對自己和夏侯玄、司馬師的評價是:“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司馬子元(司馬師)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睂嶋H上,他是“蓋欲以‘神’況諸己也”?!皫住奔础皺C”,解為心機、機謀,何晏是說司馬師有智謀,能夠籌策方略之類,表面上是在贊揚司馬師,但他的真實用意卻是以“神”自況,從他描述的“神”來看,顯然比司馬師的“幾”要高明得多,這是以至圣孔夫子自比的司馬師所不能接受的。人物評論在漢末魏晉是極受重視的大事,影響著被評論者的政治聲譽,司馬師對出言不遜的何晏痛下殺手,可能性是很大的。從另一齊名者夏侯玄的下場來看,最后也是被司馬師殺掉,可見司馬師對與其齊名者是很忌諱的,何況何晏還不甘與其齊名,還要高于其上。司馬師豈不欲先除之而后快?
最后補充一點,在高平陵政變的時候,司馬師實為主持者。一方面,司馬懿當時年事已高,另一方面,政變的主力,是司馬師暗中收羅組織的“死士三千”。按史載,司馬懿既為太傅,已無調(diào)遣兵馬之權(quán),但在政變時,司馬懿卻能“部勒兵馬,先據(jù)武庫”,哪來的兵馬啊,恐怕大部分是司馬師的那三千名恐怖分子吧。司馬師父子策劃政變,是極為的,連司馬昭也是在政變前一天才知道。這也表明司馬師和司馬昭雖為兄弟,但聲望、地位相差甚遠。司馬懿死時,群臣都以為“伊尹既卒,伊陟嗣事”,毫無異議地讓司馬師以撫軍大將軍輔政,但到了司馬師死時,司馬昭就沒有這么順利,當時司馬師留下大軍在壽春,曹髦使了一點手段,命令司馬昭出鎮(zhèn)許昌,讓尚書傅嘏帥六軍還京師,好在傅嘏是司馬氏的人,他和鐘會合謀,讓司馬昭接管了大軍,并帶回洛陽,從而進位大將軍。要是司馬昭一念之差,去了許昌,那司馬家的革命事業(yè)就完了,曹髦說不
定也可以成為康熙那樣的“大帝”了,呵呵。 扯遠了,總之,司馬師在高平陵政變時就已經(jīng)擁有很高的名聲和地位,他完全有理由、有能力殺掉何晏。如果是訴訟上的證明,光有行為動機和行為條件,并不能證明存在行為本身,但作為歷史證明,我們可以說,何晏為司馬師所殺,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作者:vonlis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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