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圓融與關(guān)羽崇拜
引 言
“三教”指儒、釋、道。陳寅恪氏云:
“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wèi)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jīng)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三教之學士,講論于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是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保ā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
實際上,三教由論爭走向融合,代表著中國思想文化主流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同時又保持著各自的價值體系和崇拜系列。但也有例外。關(guān)羽以一身而系三教之崇,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事例。清代關(guān)廟中有這樣一幅對聯(lián),頗能概括關(guān)羽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歷史文化地位和巨大影向∶
“儒稱圣,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式詹廟貌長新,無人不肅然起敬;
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歷朝加尊號。矧是神功卓著,真所謂蕩乎難名?!?
事實上,在形成對于關(guān)羽“全民崇拜”的過程中,佛、道、儒三家都先后參與其事,終使關(guān)羽成為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神祗之一,而且對于近代中國民族精神的凝聚起著不可忽視的影向。本文便是對此問題分析的撮要。
一、佛教與關(guān)羽崇拜
有關(guān)唐前關(guān)羽崇拜的起源部分,筆者已撰有一文,略述關(guān)羽崇拜不過是隋唐之際佛教本土化的一個小小插曲,當時的影向也還是很有限的,但是造成的原因卻頗零散復雜[1]。要言之為:
關(guān)羽死地當陽本有楚地巫風淫祠的民俗,南北朝時期又是巴人遷徙至此。關(guān)羽最初顯圣,有“此祠鬼助土木之功而成”(唐·范攄《云溪友議》)的說法,而“解使鬼法”“役使鬼物”(參《后漢書·張魯傳》及《宋書》·二兇傳》載嚴道育事)正是巴人信奉之天師道的拿手本領(lǐng),兩者結(jié)合,奠定了早期的民俗信仰基礎(chǔ);
隋唐時代最有影向的佛教門派創(chuàng)立者天臺四祖智顗和禪宗北派六祖神秀,藉民俗信仰在當陽玉泉山開寺說法,作為佛學本土化的一個證明。
“關(guān)羽顯圣”的說法最早或出于陳、隋年間一個與佛教傳布有關(guān)的傳說?,F(xiàn)知最早的記載為中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董侹《重修玉泉關(guān)廟記》(載《全唐文》卷六):“陳光大中,智顗禪師者至自天臺,宴坐喬木之下,夜分忽與神遇,云:‘愿舍此地為僧房。請師出山,以觀其用?!钙谥?,萬壑震動,風號雷虢。前劈巨嶺,后堙澄潭,良材叢仆,周匝其上;輪奐之用,則無乏焉。”按天臺宗學說以《法華經(jīng)》第
一卷《方便品》為據(jù),大開“方便法門”,以調(diào)合儒、道兩家思想,智顗則是這一教派的實際開創(chuàng)者。陳寅恪曾直截了當?shù)卣J為∶“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保ㄒ婑T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審查報告》三)。它是最早與天竺所傳教義有所區(qū)別的中國教派,其融合儒、道思想觀念,亦時勢之所必然也。這說明它藉關(guān)羽以傳教,絕非偶然之舉。 另一個較早實行本土化的佛教派別是禪宗?!瓣P(guān)羽顯圣”之說亦得附禪宗流布而傳。據(jù)《歷代神仙通鑒》卷一四:“(唐儀鳳末年)神秀至當陽玉泉山,創(chuàng)建道場。鄉(xiāng)人祀敬關(guān)公,秀乃毀其祠。忽陰云四合,見公提刀躍馬,秀仰問,公具言前事。即破土建寺,令為本寺伽藍。自此各寺流傳?!保?76—679年),當時主持玉泉寺的僧人宏景時為有勢之僧,而且又是當?shù)厝耍@也許是神秀在當陽不得不另立山頭,還不能開罪天臺宗,反須附驥攀鴻的原因。神秀主“漸悟”,所以和天臺宗的戒律沒有矛盾,關(guān)羽“具言前事”為何,這里沒有說明,或許就是已從智顗受五戒事,則神秀之說似依附于天臺之說而來,如其不然,關(guān)羽忽然應命為伽藍,倒像是從他那里得到“頓悟”了。
神秀的傳人普寂又恰好是關(guān)羽的老鄉(xiāng),“普寂姓馮氏,蒲州河東人也。年少時偏尋高僧,以學經(jīng)律。時神秀在荊州玉泉寺,普寂乃往師事,凡六事,神秀奇之,盡以其道授焉……(神秀卒)制令普寂代神秀統(tǒng)其法眾?!保ā杜f唐書》卷一九一本傳)《三國志演義》中曾出現(xiàn)過一位在汜水鎮(zhèn)國寺和關(guān)羽敘過鄉(xiāng)情,后又在玉泉山結(jié)茅,以一句“顏良安在”喝破關(guān)羽的“普凈”(見弘治本卷之十六,毛本作“普靜”),我頗疑心就是這位曾住玉泉而又聲勢赫赫之“普寂”的一音之轉(zhuǎn)。普寂有著于當世之名“法山凈”(據(jù)朝鮮金九經(jīng)校燉煌唐寫本)。將“普寂”與“法山凈”截頭加尾,另為之名,亦是小說家慣技耳。
隋唐間“三教論衡”引起的“俗講”,承繼六朝小說之遺緒,夸飾其人其事,為后世講史開創(chuàng)先風。據(jù)一粟《談唐代的三國故事》(載《文學遺產(chǎn)增刊》第十輯)介紹,初唐道宣所著之南山律宗所據(jù)重要典籍《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卷下《僧象致敬篇》談及世俗賢人只要內(nèi)心剛正,外有威儀,即能獲得人們敬重時,有一則舉證性質(zhì)的小注曰∶“似劉氏重孔明等”。唐時僧人注疏此書者眾,因而保留了一些有關(guān)三國人物故事的傳聞。如開元間僧人大覺《四分律行事鈔批》卷二六(載《續(xù)藏》第一編第六十八套一冊)等。同時是否有關(guān)羽神跡故事流傳,亦可資想。
《全唐詩》二四八卷載有玄宗時人郎君胄題《關(guān)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一詩,云∶
“將軍秉天姿,義勇冠今昔。走馬百戰(zhàn)場,一劍萬人敵。誰為感恩者,意是思歸客。流落荊巫間,徘徊故鄉(xiāng)隔。離筵對祠宇,灑酒暮天碧。去去無復言,銜悲向陳跡?!?
郎曾出任郢州刺史,這首詩是當時當?shù)卮_已建有關(guān)羽祀廟的明證。但詩中只道及關(guān)羽祀祠,亦無一語涉及梵宇。從“一劍萬人敵”句看來,盛唐時尚無“七十二斤青龍偃月刀”一類夸飾關(guān)羽神勇的說法,他仍不失為人間英雄的本色。
天臺十七宗四明知禮造成的天臺宗再次中興,應該是承隋唐間天臺宗之遺緒的一個發(fā)展。宋代儒學勢力極大,知禮亦主儒釋調(diào)合之論,因此頗得帝王和官僚士大夫的青睞。宋真宗賜“法智大師”號,并“遣中貴人至其居,令修懺法,厚有賜予。”明乎此,則南宋天臺宗沙門志盤據(jù)南宋景遷《宗源錄》、宗鑒《釋門正統(tǒng)所》撰《佛祖統(tǒng)記》卷六《智者傳》復夸飾其事,就不奇怪了。宋人載記這一故事,亦附會佛家之說,其事遂神。如張商英元豐四年(1081年)撰述《重建關(guān)將軍廟記》(《玉泉寺志·詞翰補遺》),已把關(guān)羽皈依佛門以前的形象描述為“大力鬼神”,能夠“震霆掣電,鞭鬼捶□”,而唐代的“開辟寺址”之說,又一變而為“黎明往視,精藍煥麗,檐楹欄楯,巧奇人目”,則關(guān)羽已儼然成為高明的建筑設計兼工程施工之承包人了。
佛教西來歷史中,還曾有密宗傳法的一段事跡可敘。唐玄宗時西域高僧不空、金剛和善無畏號為“開元三大士”傳習密宗,一時蔚成風氣,其中有毗沙門天王(原名俱毗羅Kubera,是古印度神話中的北方守護神和財神)之信仰為其特色之一,尤以不空《毗沙門天王儀軌》所傳“天寶元載壬午歲,大石、康五國圍安西城”時“現(xiàn)形助陣”為最。《大宋高僧傳》卷第一《唐京兆大興善寺不空傳》亦有類似記載。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四:“僧寺多有名天王堂者。按《談籔》記,唐天寶間,番寇西安(偉按:當為‘安西’之誤,下同),詔不空三藏誦經(jīng)咒禳之。忽見金甲神人,不空云:‘此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往救矣?!笪靼玻ò笐獮榘参鳎┳嘟荩嘣莆鞅庇刑焱醅F(xiàn)形勝之。朝廷因敕諸道立像。郎锳謂:‘今佛寺有天王堂,始此也?!帧独ó愔尽罚骸八谓ㄑ字?,敵將屠秀州,天王現(xiàn)于城上,大若數(shù)間屋。遂懼而引去,因建天王樓于城西北隅。”但唐密在晚唐即已衰微,前些年轟動一時的陜西法門寺地宮發(fā)掘,即為其儀規(guī)之再現(xiàn)。毗沙門天王信仰經(jīng)五代入宋,面目幾不可辯,其功能于宋金元之際,分別為歸為佛寺常設“四大天王”之“多聞天王”和道教系統(tǒng)之托塔天王李靖[2]。但據(jù)我對俄羅斯艾爾米塔
什博物館所藏金代“義勇武安王位”神像的考索,其“現(xiàn)形助戰(zhàn)”等功能后歸入關(guān)羽。此事論述涉及頗廣,筆者已有專門論述[3],不贅。 此后,“(元)世祖尊崇佛教,用漢關(guān)壯繆為監(jiān)壇?!保ā对贰繁炯o)則關(guān)羽又被引入黃教。滿清本崇黃教,且又為羈縻蒙古各部,故對關(guān)羽之尊崇更上層樓。傳有一說:“當世祖之未入關(guān)也,先征服內(nèi)蒙古諸部,因與蒙古諸汗約為兄弟,引《三國志》桃園結(jié)義事為例,滿州自認為劉備,而以蒙古為關(guān)羽。其后入帝中夏,恐蒙古之攜貳也,于是累封至‘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guān)圣大帝’,以示尊崇蒙古之意。是以蒙人于信仰外,所最尊崇者厥惟關(guān)羽。二百余年,備北藩而為不侵不叛之臣者,端在于此。其意亦如關(guān)羽之于劉備,服事惟謹也。”(徐珂《清稗類炒》卷六十四喪祭類)
則關(guān)羽崇拜在有清一代的政治生活中,作用亦大矣。明清以后,佛寺供奉關(guān)羽為伽藍菩薩者日漸普遍,以至明人曾表示強烈不滿,說:“禪林道院中有護法神,曰‘伽藍’?;虍攽舳?,或拱侍于旁。神不拘一,而以關(guān)帝作伽藍者大概十八九。夫釋道各崇其教,今護法則爭尚關(guān)帝,何也?”(《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三七《伽藍辨》)即如筆者所見之杭州靈隱寺、九華山肉身殿、蘇州西園寺、開封大相國寺、北京藏密要寺雍和宮以及紅螺寺等,至今仍塑護法關(guān)羽神像。
二,道教與關(guān)羽崇拜
魏晉以后佛學西來,中國固有文化一落千丈。于是有綜合中國本土信仰之大成者,創(chuàng)建道教。一度佛道儒“三家勢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涉說韓信所謂:‘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蝗逋婀ザ?;而二氏未嘗合力攻儒者,則因儒為國家典學,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順,二氏亦知其不可動搖也?!盵4]經(jīng)過長期“三教論衡”,加之“老子亦為唐皇室所攀認之祖宗。且受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之尊號,廟號太清宮?!钡澜逃鹨頋u豐,又在宋代踵襲唐時故智,為太宗降神,為真宗降天書及托祖,一直到徽宗時有“關(guān)羽斬蚩尤”之說,故成蔚然大觀。道教與關(guān)羽崇拜之因緣,實即起于北宋。
《三國志·蜀書》中的《關(guān)羽傳》不過九百多字,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過人的勇武。無論當時還是南北朝,他和張飛都是武人崇拜的對象[5]。從唐代首祀姜尚為“武成王”,關(guān)羽一直是廟之配祀,[6]雖然趙匡胤右文抑武,強調(diào)“取功業(yè)始終無瑕者”,一度被撤饗,但是不久又恢復了原有的地位:
“(宣和五年,1123年)釋奠日,以張良配享殿上……東廡……鄧艾、張飛、呂蒙、
陸抗……西廡……張遼、關(guān)羽、周瑜、陸遜……凡七十二將云?!保ā端问贰ざY八》) 惟李燾《續(xù)通鑒長編》載記有“宣和五年正月己卯,禮部奏請侯封,敕封‘義勇武安王’。令從祀武成王廟。”因有必要略加考析。《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卷三七記敘關(guān)羽在北宋加封之經(jīng)過: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飭修關(guān)圣廟。(原注:《解州志》有‘關(guān)圣廟在城西門外,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敕修?!┱茏诮B圣三年賜玉泉祠額曰‘顯烈王’。徽宗崇寧元年追封‘忠惠公’,大觀二年加封‘武安王’。宣和五年敕封‘義勇武安王’。(原注:《宋史》諸本紀皆不載。)”
已坦言于史無征,礙難判斷。比較可信的記載,見于《續(xù)資治通鑒》卷八十九《宋紀八十九》:(崇寧四年,1105年)“五月,壬子,賜信州龍虎山道士張繼元號虛靜先生,漢張道陵三十代孫也。張氏自是相襲為山主,傳授法箓者,即度為道士?!薄傲?,丙子,御紫宸殿,以修復解池,百官入賀。解池為水浸壞八年,至是始開四千四百余畦。”是張氏之召,與解池之復,相繼而至。于是產(chǎn)生了兩相關(guān)聯(lián)的說法。
王世貞《弇州續(xù)藁》云:“宋政和(1111-1117年)中,解州池鹽至期而敗,課則不登,帝召虛靜真人詢之。奏曰:‘此蚩尤神暴也?!墼唬骸l能勝之?’曰:‘關(guān)帥可,臣已敕之矣。’尋解州奏大風霆偃巨木,已而霽,則池水平若鏡,鹽復課矣。帝召虛靜勞之,曰:‘關(guān)帥可得見乎?’曰:‘可?!矶姶笊砜送?,帝懼,拈一崇寧錢投之,曰:‘以為信?!魅眨獬鐚幷婢??!?
錢曾《讀書敏求記》:“《漢天師世家》一卷中稱三十代天師諱繼先者,宋崇寧二年投符解州鹽池,磔蛟死水裔。上問:‘用何將?’隨召關(guān)某見于殿左。上驚,擲崇寧錢與之,曰‘以此封汝?!酪蜢霝椤鐚幷婢?。此當是關(guān)帝受封之始?!?
兩則記敘,都有龍虎山真人張繼先作法事。原其初始,出自道教“降神”。按“降神”一事,本于太宗。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七:
“初,有神降于盩厔縣民張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號“黑殺將軍”,玉帝之輔也。’守真每祈請,神女降室中,風肅然,聲若嬰兒,獨守真能曉之。所言禍福多驗,守真遂為道士。上(按即太祖)不豫,驛召守真闕下。壬子(按指開寶九年十月)命內(nèi)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黃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宮闕已成,玉鎖開。晉王有仁心?!杂櫜粡徒怠#ㄔⅲ捍藫?jù)《國史·符瑞志》,稍增以楊億《談苑》。《談苑》又云:‘太祖聞守真言,以為妖,將加誅,會宴駕。’恐不然也。今不取。)上
聞其言,即夜召晉王,屬以后事。左右皆不得聞,但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斧戮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為之?!ㄔⅲ捍藫?jù)吳僧文瑩所為《湘山野錄》,正史、實錄并無之。)” 這樁“燭影斧聲”之千古懸案的真相為何,我們且不追究,只說與本題有關(guān)的“降神”。從結(jié)果上看,“降神”在趙光義(宋太宗)時代仍然在繼續(xù),并且影響極大。成于北宋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簽》卷一零三《翊圣保德真君傳》(亦載《正統(tǒng)道藏》第五十四冊)中,就分明記載著許多情事。例如趙光義嗣位后,尋召張守真于瓊林苑為周天大醮,作延祚保生壇。醮罷,神降言托內(nèi)臣王繼恩轉(zhuǎn)致君王。此后,在太平興國初、六年、七年及至至道初年,張守真屢奏黑殺神降臨之言。因此趙光義于太平興國六年(981年)敕封太平宮黑殺神為“翊圣將軍”,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又加號“翊圣保德真君”。可知上兩則記敘中之“降神”一事,實關(guān)乎宋代國祚,而最初臨降之神翊圣保德真君,則無疑為北宋護國之神。
按三十代張?zhí)鞄?,即是《水滸傳》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烈摺『樘菊`走妖魔”中描述的那位“頭綰兩枚丫髻,身穿一領(lǐng)青衣;腰間絳結(jié)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并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tài)”,“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塵。能駕霧興云,蹤跡不定”的張繼先[9]。從胡琦“張氏世濟其說也”可知,關(guān)羽之崇封與道教正一派的興盛,自有特別之淵源。導致道教崇奉關(guān)羽的原由,大端有四:
第一、符箓派道教積極參與政治。自安史亂后,中國社會曾經(jīng)長期處于不安定的狀態(tài),“丹術(shù)側(cè)重個人修煉,具有明顯的個人性,而符箓齋醮則側(cè)重于濟世度人,具有普遍的社會性?!边@和開元、天寶后中國社會長期處于不安定的狀況有直接關(guān)系。據(jù)《翊圣保德真君傳》載,張守真曾借降神評價陳摶:“守真嘗啟告曰:‘華山陳摶近卒,時人謂之尸解,未審其人修何功行?’真君曰:‘摶之煉氣養(yǎng)神,頗得其要。然及物之功未至,但有所主掌耳?!彼^“及物之功”應當是濟世之力。而符箓道士在舉行齋醮儀式中,不但祈祝君主壽永,國安邦寧,家豐民裕,而且宣揚忠孝,提倡倫常,當然大得官方提倡,民間歡迎。每逢節(jié)日或君主誕辰,符箓派以科教道法即以道場為國祈禳,也在北宋成為定制。
元豐四年的《重建關(guān)將軍廟記》說:
“歲越千升,魔民出世,寺綱頹紊,槌佛虛設。公既不怙,廟亦浸弊。元豐庚申(1080年),有蜀僧名曰承皓,行年七十,所作已辨,一大眾請,倏然赴感。有陳氏子,忽
作公語:‘自今以往,祀我如初?!h近播聞,瞻禱愈肅。明年辛酉(1081年),廟宇鼎新?!? 則“陳氏子”之“托言”,分明又是一次“降神”。
與此相關(guān)的第二點,是以“鹽池斬蚩尤”而論,實際上也同樣表現(xiàn)著符箓派道士“阜民解慍”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鹽稅自西漢以來即是國家最重要的財賦來源之一,而以解鹽為最甚。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第五章《新樂府·鹽商婦》引《新唐書》伍肆《食貨志》略云:“(劉)晏之始至也,鹽利才四十萬緡。至大歷末,六百余萬緡。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宮闈服御、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彼稳苏務擕}利在國家賦稅中的比重時,因時代不同而有三說:一是“當租稅三分之一”,二是“計天下每歲所收鹽利,當租賦二分之一”,第三種說法謂占國用“十之八九”。[11]有人甚至議論說,僅泰州“一州之數(shù),過唐舉天下之數(shù)也?!蹦纤螌W者呂祖謙評論宋代鹽利時,有“惟海鹽與解池之鹽,最資國用”之語,而“榷鹽之利,國用所資”、“國家經(jīng)費之大,籍于鹽利者居多”[12]等議論亦充斥史書。鑒于解鹽在北宋財政中的重要地位,解州池鹽獲災,當然會驚動朝廷,成為大事。而深信道教之北宋諸帝,如真宗、哲宗、徽宗等必定會有所舉動,也是意料中事了。
解州池鹽又早被視為靈異之產(chǎn)。先秦古籍《尸子》關(guān)于《南風歌》的記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其詩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是舜歌也。”就是歌詠促使解鹽結(jié)晶之“南風”的?!妒印返淖髡呤巧眺敝畮?,在《史記》《漢書》均有記載。所以有人認為:“早在四千多年前,解池附近這種神秘的‘鹽南風’,已經(jīng)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僅因帶來鹽利而倍受崇祀,而且,也成為詩歌和音樂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盵13]
唐人譽解州池鹽為“陰陽調(diào)和,神鬼驅(qū)造,不勞人而擅其利。與夫鑿泉、煮海不相為謀?!保W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八《錢義方(唐)鹽宗神祠記》,《全唐文》未載)柳宗元《晉問》則有“猗氏之鹽,晉寶之大也。人之賴之與盬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全唐文》卷五八六)宋人則說“海鹽、井鹽全資于人,解池之鹽全資與天,而人不與?!保ā稓v代制度詳說》卷五《鹽法詳說》)人們把鹽池、風谷視為某種神靈,立祠祭祀。唐大歷八年(773年)、十一年(776年)賜號“寶應靈慶池”,“薦于清廟,編之史冊”(《唐會要》卷二八《祥瑞》)。此后為池神加爵進封者不絕于史。
趙氏既已搬出軒轅黃帝為其始祖,老對頭蚩尤出來搗亂,也應該是情理中事了。按沉
括《夢溪筆談》卷三∶“解州鹽澤,鹵色正赤,俚俗謂之‘蚩尤血’”而解州之得名,亦本于黃帝斬蚩尤的神話。羅泌《路史·后紀四·蚩尤傳》∶“(黃帝)傳戰(zhàn)執(zhí)尤于中冀而殊之,爰謂之‘解’。”孫馮翼輯《皇覽·冢墓記》∶“傳言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钡澜烫鞄熕砸埥庵萼l(xiāng)人關(guān)羽來建此功,也說是“師出有名”的。 其三,宋代是收拾殘?zhí)莆宕靵y局面后開創(chuàng)的一統(tǒng)江山,踵繼了周世宗“滅佛興道”政策。關(guān)于宋代開國君主與道教之關(guān)系,一直有許多傳說,比如《水滸傳》開卷即有“那時西岳華山有個陳摶處士,是個道高有德之人,善辨風云氣色。一日騎驢下山,向那華中,正行之間,聽得路上客人傳說:‘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檢點登基?!顷悡幌壬牭茫闹袣g喜,以手加額,在驢背上大笑,攧下驢來。人問其故,那先生道:‘天下從此定矣。’”的描述。宋釋文瑩在《湘山野錄》中,也說趙匡胤兄弟未發(fā)跡前,曾與一自稱“混沌”或“真無”的道士游于關(guān)河,三人每劇飲至醉。御極后不再見,下詔于草澤遍訪之。又說趙氏兄弟與趙普游長安,遇陳摶共飲。甚至有趙氏母為逃避戰(zhàn)亂挑兄弟于籃,適為陳摶所見,吟詩“莫道當今無天子,都將天子上擔挑”的說法[14] 。這些稗官野史的敘述雖不能指實,但從《宋史·太祖紀》中周世宗在世時已有“點檢作天子”的讖語,和陳橋驛兵變時“軍中知星者揚言‘日下復有一日,黑光摩蕩者久之’”的記載看來,傳說之辭也許“雖不中,不遠矣”。所以北宋一朝,無論是“燭影斧聲”以后太宗統(tǒng)治下的“降神”,還是“澶淵之盟”后真宗時期的“天書符瑞”以及“托祖”自承黃帝之后,直到徽宗時期自封“教主道君皇帝”,符箓派道士都發(fā)揮了重要的政治和社會作用。同時道教發(fā)展更上層樓,也就不奇怪了。
其四,正一派在中國道教歷史上的重新崛起。前文已述佛教關(guān)羽崇拜始于張道陵之“領(lǐng)鬼兵”,而大張于張繼先之“斬蚩尤”。如果說北宋時龍虎山尚屈居茅山之后,與閣皂山同居“三山符箓”之列,那幺此后即從道教各派中脫颕而出,成為第一大宗了。
后世《正統(tǒng)道藏》記載的一個故事所述亦較詳細。據(jù)《道法會元·地祗馘魔關(guān)元帥秘法》[15]載,關(guān)羽為北極紫微大帝之主將,稱為“雷部斬邪使,興風撥云上將,馘魔大將,護國都統(tǒng)軍,平章政事,崇寧真君關(guān)元帥”?!兜婪〞贩Q贊關(guān)羽“英烈威靈,在生忠勇,死后為神,忠貫日月,德合乾坤”,并且曾“誅砍妖魔”,例證即是崇寧年
間,三十代張?zhí)鞄煼钤t往鹽池除孽蛟時,在東岳廟行香,看到廊廟的關(guān)羽神像,問左右此是何神?弟子回答是漢將關(guān)羽,乃忠義之神。張?zhí)鞄煴闱碴P(guān)羽誅蛟。實時風云四起,雷電交加,關(guān)羽即斬蛟于鹽池上。張?zhí)鞄熥嗝骰兆?,徽宗命召見。關(guān)羽現(xiàn)形于殿下,拽大刀執(zhí)蛟首于前,不退?;兆跀S崇寧錢,封之為“崇寧真君”。天師責之非禮,罰下酆都五百年。同書卷二六○《酆都朗靈關(guān)元帥秘法》中,也稱關(guān)羽為張?zhí)撿o部下神將,封號“酆都朗靈馘魔關(guān)元帥”,手下副將則是“清源真君趙昱”,另有韋錫等飛天八將。五十代天師張國祥還校有《太上大圣郎靈上將護國妙經(jīng)》,輯入《續(xù)道藏》。足證“關(guān)羽斬蚩尤”為張?zhí)鞄熛到y(tǒng)之神話。這些都是“張氏世濟其說”的例證。 此事還被搬演為戲曲。明代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無名氏雜劇《關(guān)云長大破蚩尤》[16],謂:宋(仁宗)時,蚩尤神作祟,使解州鹽池干涸,朝廷命寇準請張?zhí)鞄焷砭┰儐柗街涔?。天師教呂蒙正之侄呂夷簡至玉泉山訪玉泉長老,請玉泉土地關(guān)圣。關(guān)“奉玉帝敕令”,并“啟天庭親上表,因此上差神兵命天曹”去打敗蚩尤。范仲淹奉命為關(guān)公在解州立廟。驅(qū)邪院主宣玉帝旨,封關(guān)公為“武安王神威義勇”,“再封為破蚩尤崇寧真君”。揆諸史實此劇尤為不經(jīng)。饒宗頤先生辨析云:“查范氏歿于紹圣時,編劇的人不管年代先后,隨便調(diào)兵遣將,是有問題的?!盵17]
道教通俗勸善文有《關(guān)帝覺世真經(jīng)》、《關(guān)帝明圣經(jīng)》、《戒世子文》等。據(jù)筆者所見,明初永樂年間與紫禁城同時修造的武當山道觀中,亦有關(guān)羽之天尊造像,惜當時正值全面修繕,未能攝影為憾焉。又據(jù)《關(guān)帝志》卷之一《封號》載,萬歷四十二年十月加封關(guān)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guān)圣帝君”時,曾“特命全真道士周庀真等賚請,前去彼處,供安鎮(zhèn)靜方隅,肅清中外?!笨芍澜讨谐绶铌P(guān)羽者不獨龍虎山南宗正一派,亦延至盛行于元代之北宗全真派,所以北京白云觀至今仍存關(guān)帝殿。
三,儒家與關(guān)羽崇拜
儒家本“不語怪力亂神”,所以是“三教”中最后一個介入關(guān)羽崇拜的。但也正是因為儒家的介入,關(guān)羽崇拜才最終確立了它的全民族地位。
我嘗言,曹操是以“英雄”自許而且許人的,見他“青梅煮酒”一事,卻不幸被后人評定為“奸雄”之首。
這一字之別,古時說法是效《春秋》褒貶之義,深入骨髓的,恐怕就是若干世代的后人體驗捉摸“鍛煉”出來的筆法。這就是中國人的歷史感和歷史觀,也是“演義”之所謂演“義”?!坝⑿邸钡姆Q謂也沒有留給曹操私相授受的劉備,一般稱他為“梟雄”。
《三國》的最終英雄是諸葛亮和關(guān)羽,他們是失敗者,卻使后世詩人寫出“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惺惺惜惺惺”的詩句來。古人本有“三不朽”的說法,諸葛亮和關(guān)羽是立德的楷模,也就成為文化意義上的英雄。這就是《三國演義》的價值所在,因為它能從“群雄逐鹿”的紛繁史事中,清理、提煉、總結(jié)出超功利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價值判斷,來抗衡甚至替代“成則王侯敗者賊”的功利判斷,所以它才不朽。 但是,細研諸葛亮崇拜和關(guān)羽崇拜的形成過程,會發(fā)現(xiàn)他們實際經(jīng)歷了全然不同的走向和渠道:一個是自上而下,由文人儒士推崇而擴散至民間信仰的諸葛亮;一個自下而上,由民間信仰和宗教力量推至上層崇奉的關(guān)羽。而促使文士儒生接受關(guān)羽的主要原因,就是以《春秋》為代表的儒家史學觀。
話說宋儒面臨著一個令人頭痛的難題,便是如何清理看待五代以段混亂的史實,以證明趙宋朝廷的合法性??少Y參考的只有隋唐以前的南北朝史,而三國正是這一段混亂歷史的開頭。歐陽修在仁宗時撰《五代史記》(后稱《新五代史》),不以梁朝為偽,而論于正統(tǒng),以后他又接連著《原正統(tǒng)論》、《明正統(tǒng)論》等專論七篇(后刪為《正統(tǒng)論序》、《正統(tǒng)論上》和《正統(tǒng)論下》),闡明“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tǒng)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本唧w到三國史,他著《魏論》謂:
“新與魏皆取于漢,新輒敗亡,魏遂傳數(shù)世而為晉。不幸東漢無賢子孫,而魏為不討之仇。今方黜新而進魏,疑者以謂與奸而進惡,此不可以不論也……夫得正統(tǒng)者,漢也;得漢者,魏也;得魏者,晉也。晉嘗統(tǒng)天下矣,推其本末而言之,則魏進而正之,不疑?!盵18]
緊接著編年紀事體之《資治通鑒》纂輯,使三國歷史系統(tǒng)化,司馬光顯然受到歐陽修的影響,在《資治通鑒》卷六九《魏紀一·文帝黃初二年》中“論正閏”說:
“乃漢室傾覆,三國鼎峙,晉氏失馭,五胡云擾……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識其事之先后。據(jù)漢傳于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陳而隋取之,唐傳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昭烈之于漢,雖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屬疏遠,不難紀其世數(shù)名位,亦猶宋高祖稱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稱吳王恪之后,是非難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晉元帝為比,使紹漢氏之遺統(tǒng)也?!?
歐陽修這下捅了一個馬蜂窩。首先發(fā)難的正是他的門人章望之,中國史學的“正統(tǒng)”之爭,可以說由此而起。[19]《資治通鑒》修撰這段歷史的主要助手是劉恕(字道原)
,他直接批評司馬光道:“然漢昭烈竄巴蜀,似晉元。吳大帝興于江表,似后魏。若謂中國有主,蜀不得紹漢為偽,則東晉非中國也;吳介立無所承為偽,則后魏無所承也。南北朝書某主而不名,魏何以得名吳蜀之主乎?”(《通鑒問疑》)后世甚至有人疑及司馬光“清忠粹德”的人品,如明代就有人指他是晉司馬氏后人,曰:“余少時嘗作《〈通鑒〉三大失論》,一為依陳壽《三國史》,帝魏寇蜀,則失之亂;一為晉魏禪代,不直書司馬懿父子篡弒,自以晉裔而為尊親諱,則失之誣?!保ㄔS自俊《研潛堂文集》卷三八附《〈資治通鑒補〉序》) 待到南宋理學興,朱熹修《通鑒綱目》目的之一就是徹底改變司馬光“帝魏寇蜀”立場,徑以劉蜀繼漢為正統(tǒng),挑起史學上的又一次大論戰(zhàn)。周密《癸辛雜識·后集》(亦載《圖書集成》卷一六九《帝統(tǒng)部》)總結(jié)云:“歐公作《正統(tǒng)論》,則章望之著《明統(tǒng)論》以非之。溫公作《通鑒》,則朱晦庵作《綱目》以糾之。張敬夫亦著《經(jīng)世紀年》,直以蜀上繼漢獻帝。其后廬陵蕭常著《后漢書》,起昭烈章武元年辛丑,盡后主炎興元年癸未。又為吳魏《載記》。近世鄭雄飛亦著《續(xù)后漢書》,不過踵常之故步。最后翁再又作《蜀漢書》,此不過拾蕭、鄭棄之竹馬耳?!被掴种鲝埡髞砭由希急M上風??芍笫馈度龂狙萘x》所以形成“尊劉抑曹”的大傾向,實際上是和儒家道統(tǒng)觀與理學史學觀的變遷密切聯(lián)系的。
這場影響深遠之論爭,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尚未完結(jié)。章炳麟論朱子《綱目》時,謂:“溫公《通鑒》于三國則正魏閏蜀,《綱目》反之,以蜀為正統(tǒng),此晦庵長于溫公處?!保ā秶鴮W略說》)而梁任公論歷史上的正統(tǒng)之爭時,則取調(diào)和態(tài)度說:
“自古正統(tǒng)之爭,莫多于蜀魏問題:主都邑者,以魏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為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恒緣當時之境遇。陳壽主魏,習鑿齒主蜀;壽生西蜀,而鑿齒東晉也。西晉踞舊都,而上有所受,茍不主都邑說,則晉為僭矣。故壽之正魏,凡以正晉也。鑿齒時,則晉既南渡,茍不主血胤說,而仍沿都邑,則劉、石、姚、苻為正,而晉為僭矣。鑿齒之正蜀,凡亦以正晉也。其后溫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溫公主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與晉之篡魏宅許者同源。溫公之主都邑說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與江東之晉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說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蓋未有非時君所計者也?!保ā斗诸愶嫳椅募帯肪硎?/p>
眾所周知,宋儒是儒學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歐陽修被認為是唐宋古文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
。所著《新五代史》也有意效“一字褒貶”的《春秋》筆法。陳寅恪先生指出: “蓋古文運動之初起,由于蕭潁士、李華、獨孤及之倡導與梁肅之發(fā)揚。此諸公者,皆身經(jīng)天寶之亂離,而流寓南土,其發(fā)思古之情,懷撥亂之旨,乃安史變叛刺激之反應也。唐代當時之人既視安史之變叛,為戎狄之亂華,不僅同于地方藩鎮(zhèn)之抗拒中央政府,宜乎尊王必先攘夷之理論,成為古文運動之一要點矣?!保ā对自姽{證稿》第五章《新樂府·法曲》)
以今人之見,歐陽修等正是無法處理宋正統(tǒng)與蜀漢之間的關(guān)系,自亂體例,所以才陷入了兩難境地的。
《春秋》本儒生“五經(jīng)”之一,其大旨不外“尊王攘夷”,這對于經(jīng)歷過和正在經(jīng)歷著中晚唐及五代皇權(quán)頹隳,藩鎮(zhèn)割據(jù),強鄰環(huán)伺的北宋而言,自有特殊意義。宋儒創(chuàng)新始于劉敞(公是先生)的《七經(jīng)小傳》,而以世稱“三先生”的孫復(泰山先生)、石介(徂徠先生)和胡瑗(安定先生)為理學先導。孫復專治《春秋》,慶歷間曾任國子監(jiān)直講,著有《春秋尊王發(fā)微》十五篇。石介為孫復弟子,著有《春秋說》。其間雖有王安石力貶《春秋》為“斷爛朝報”,新政期間曾擯斥出九經(jīng)。但南渡后宋高宗第一件大事,就是復請程頤弟子胡安國為他講授《春秋》。這個文化變革來得如此突然急迫,以致有人說俏皮話,是“不管訪秋,只管《春秋》。不管炮石,只管安石”(《宋稗類鈔·搜遺》四十)至宋末朱熹而大倡《春秋》“尊王”之說。同時,理學又相繼盛行于金元儒生之間。有趣的是,元代為關(guān)廟志碑的郝經(jīng),也是二程一脈的理學大儒,被稱為“元朝文天祥”[20]。
明清定鼎,朱子著作為欽定讀物,成為科舉制度的教材和考試標準,胡安國之《春秋》傳注,也被皇帝指定為凡業(yè)《春秋》一經(jīng)的舉子所必宗,故《三國志》裴注所引《江表傳》之“(關(guān))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即大得士子青睞,明清兩代舉子屢有關(guān)羽托夢解題之說,甚至被奉祀為“文衡帝君”(考試神),亦當緣此而來。萬歷時朝廷循道士之請敕封關(guān)羽,儒家自然會順風抬舉,不置異詞了。晚明朱學受到王(陽明)學的嚴重挑戰(zhàn),但從王學代表人物李贄、袁中道等人對關(guān)羽的崇敬之辭看來,關(guān)羽崇拜顯然超越了門派之見,躍升為儒學共識。
既然理學正統(tǒng)觀和“春秋大一統(tǒng)”的原則,否定了曹魏以“詐力霸術(shù)”得天下之“奸偽”,肯定了劉蜀“興復漢室”的努力,那幺諸葛亮《隆中對》的大戰(zhàn)略,以及為實現(xiàn)這個戰(zhàn)略表現(xiàn)出來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精神,必然會得到進一步認同。檢討關(guān)羽
守荊州的成敗,則他堅決執(zhí)行《隆中對》的方針,兵出宛洛,“威震華夏,曹公議徙許都以避其鋒”的努力自然得到充分贊許,而計較得失,坐觀成敗,偷襲荊州的孫吳,也被認為是“漢賊”(參《關(guān)帝志》卷二朱熹《修〈后漢通鑒〉考辨》),被綁上了歷史的恥辱柱。從整體后果看來,作為系劉蜀事業(yè)安危成敗于一身,并且首先為“興復漢室”這一信念殉身的關(guān)羽,必然在理學正統(tǒng)史觀中居于顯著位置。我以為,這就是諸葛亮與關(guān)羽最終能在這場歷史觀的角逐中,雙雙勝出的奧秘。 另一方面,在大興綱常之論后,關(guān)羽與劉備、張飛之間“寢則同床,恩若兄弟”的特殊君臣關(guān)系,以及他們?yōu)楣餐聵I(yè)先后獻身的史實,也受到宋代以來市井小民的特別歡迎。關(guān)羽的“忠貫日月”和“義薄云天”,正因應著統(tǒng)治層面和市民社會,或者謂之“正統(tǒng)社會”與“江湖社會”的雙重要求,可謂“上下逢源”。雖然原其初始實,起于唐宋,盛行于金元明清的小說戲曲與佛道科儀夙有淵源,但予其價值體系最大和最終影響的,卻仍然是儒家。無論是蘇軾轉(zhuǎn)述的北宋“說三分”情況,還是元雜劇中《關(guān)大王單刀會》等劇目,直至《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和毛宗崗父子的整理評點,無不浸潤著儒家,尤其是宋明理學的心血和成績。也正是通過將近千年的戲曲小說創(chuàng)作、傳播和浸潤的反復互動,才最終溝通了上層“文心”和下層“里耳”,達到這樣奇特的功效:
“里中兒代庖而創(chuàng)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頃從玄妙觀聽說《三國志》來,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且談笑自若,我何痛為!’夫能使里中兒有刮骨療毒之勇,推此說孝而孝,說忠而忠,說節(jié)義而節(jié)義,觸性性通,導情情出。”(《警世通言》明豫章無礙居士敘)
倘若沒有這樣的溝通互動,明清之際江南帶有“全民抵抗”意味的殊死抗清就不可能發(fā)生,更不必談現(xiàn)代日寇侵華,中華民族的全民奮起了。民國三年,曾將關(guān)羽,岳飛正式列入武廟主祀,以遜清之北京醇王新府為國家祀典廟宇。遷臺后復建日月潭文武廟,仍然延續(xù)著理學的觀念。
最后還有一節(jié)不可不言及者,理學本“三教圓融”之儒學,正如禪宗為三教圓融之佛學一樣。在“尊鬼神”上理學也作出了明確的讓步,以確立《易·觀·彖》所云:“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21]錢鐘書曾云:“按《禮記·祭義》:‘因物之精,制物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缮暾f此二句,古人政理之要言也。”[22]復言:“左氏記賢人君子之言鬼神,即所以垂戒勸?!盵23]如朱熹編《二程遺書》,即屢道“鬼神有無”的問題:
“問:鬼神有無?曰:待說與賢道沒時,古人卻因甚如此道?待說與賢道有時,又卻恐賢問某尋?!保ň砣吨x顯道記憶平日語》) “又問:《易》言知鬼神之情狀否?曰:有之。又問:既有情狀,必有鬼神矣。曰:《易》說鬼神,便是造化也。又問:名山大川能興云致雨,何也?曰:氣之蒸成耳。又問:既有祭,則莫須有神否?曰:只氣便是神也?!保ǖ诙怼兑链ㄏ壬Z八》)
這就打破了孔子以來的沉默,為代表儒家價值系統(tǒng)的歷史人物從容進入“神”的行列,掃除了最后一道障礙。關(guān)羽所以能在清代成為“護國佑民”的全民性神祗,實與理學觀念關(guān)系甚大。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關(guān)羽以“托夢顯靈”與佛教結(jié)緣,以“降神靖妖”為道教祈禳,以“忠義孝友”被儒家綱常推崇。其與三教之淵源,先后形成于唐宋時期,而以宋代為實際發(fā)端。而有宋一代正是中國歷史上圓融三教,創(chuàng)建新文化的關(guān)鍵時期,也使關(guān)羽崇拜從此融進中國主流思想文化的大題目中。于右任先生嘗題關(guān)廟聯(lián)曰:“‘忠義’二字,團結(jié)了中華兒女;《春秋》一書,代表著民族精神?!毙旁账寡裕?
形成關(guān)羽崇拜的其它因素還有不少,包括其信仰與影響所以一直延續(xù)到當代華人社會的原由,亦值得探究。且待在下另撰文章,從容道來。
丙子冬月于京西臥看山室
拙文《關(guān)帝崇拜的起源:一個文學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考索》,臺灣清華大學中語系《戲曲與小說研究》第五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95年6月出版)
[2] 參周一良《唐代密宗》(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7月版)、張政烺《〈封神演義〉漫談》(載《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4期)及呂宗力、欒保群《中國民間諸神》(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見拙文《金代關(guān)羽神像考釋》(載香港嶺南大學《嶺南學報》復刊新一號,1999年10月),是受在臺講學的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李福清(B.Riftin)《關(guān)羽肖像初談》(載臺灣國立歷史博物館《歷史文物(季刊)》第四卷第四期及第五卷第一期)啟發(fā)下寫就并與之商討的。
[4] 參錢鐘書《管錐篇》第四冊二六五《全后周文卷二二》。
[5] 可參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七《關(guān)、張之勇》條“漢以后稱勇者,必推關(guān)、張?!保渲刑岬降娜擞形褐剃?、晉之劉遐、苻秦之王飛、鄧羌、梁崧、趙昌、北魏之楊大眼、崔延伯、陳之蕭摩訶等。
參《新唐書》卷十五《禮樂五》及《宋史》卷一百五《禮八》。
《歷代神仙通鑒》卷一九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三亦有類似記載,惟年代舛異,鋪
敘過甚。此不取。 《續(xù)資治通鑒》此條尚引有幾條不同記敘并有所辨析,有興趣者可以參看。
據(jù)《正統(tǒng)道藏》第三十冊《玄品錄》卷五《道品》的記敘,張繼先為人“淵默寡言,清臞白皙”。他九歲襲教,徽宗以來曾四次被召,賜號“虛靜先生”,視秩中散大夫,并賜昆玉所刻“陽平治都功印”,為張?zhí)鞄煾来4?。靖康二年應欽宗詔赴闕,行至泗州而卒。卒年三十六歲?!吨袊澜淌贰贩Q他為“北宋張?zhí)鞄熤?,最顯名于世者”(第二冊647頁)。逝世時正值北宋為金所滅,社會出現(xiàn)大動蕩,因此有關(guān)他的傳說也格外多而引人注目。
作者張商英還在元佑元年(1086)作《建關(guān)三郎廟記》,又有詩《詠辭曹事》。按張為王安石變法的重要人物之一,曾責監(jiān)鄂州漢川鎮(zhèn)酒稅。哲宗即位除開封府推官。因反對變更新法,出提點河東刑獄。在徽宗時代兩主樞機,正是解鹽榷稅變革的重要人物之一。張本佞佛,號“無盡居士”,唯此文強調(diào)“降神”,已顯現(xiàn)出佛寺也在抄襲道教手法,這點表明了宋代儒道佛合流之勢。
第一說見《輿地紀勝》卷四○及《太平寰宇記》卷一三○。第二種出《太平寰宇記》卷一三○。第三說見《要錄》卷一四五。
[12] 呂說參《歷代制度詳說》卷五“鹽法”,后兩說分別見《宋會要·食貨》三十二之二十五及《要錄》卷九九。
[13] 郭正忠《宋代鹽業(yè)經(jīng)濟史》41頁。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第一版。
[14] 《古謠諺》引《神仙傳》,見《宋人軼事匯編》卷一。
[15] 《道法會元》為道教道法之大型匯編,共計二百六十八卷。其序作于元代至正丙申(1356年),并提及三十九代天師張嗣成,當成于元末。
[16] 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中編雜劇四·元明闕名作品》記敘此劇為“《今樂考證》著錄。脈望館鈔校本,《孤本元明雜劇》本據(jù)以校印?!兑彩菆@書目》、《曲錄》并見著錄,題目作‘解州地鹽池作亂’,簡名作《大破蚩尤》?!?/p>
[17] 《山西解縣·關(guān)圣與鹽》,載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7月版《澄心論萃》。
[18] 歐陽修后來似乎又不那幺自信了。他在結(jié)《居士集》時刪去了若干篇目,就包括上述這些文字。但后人把它們編入了《居士外集》卷九以存其真。
[19] 香港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收集了中國歷代關(guān)于正統(tǒng)問題論爭的許多資料,其中結(jié)訟最多的就是三國正統(tǒng)問題,可以參看。
[20]郝經(jīng),陵川(今山西陵川)人。六世祖受教于北宋理學家程璟,曾叔祖父郝震(號東川)以程氏之學教授鄉(xiāng)里,金儒元好問即出于其祖父郝天挺之門。郝經(jīng)青年時立志“不
學無用學,不讀非圣書,不為憂患移,不為利欲拘,不務邊幅事,不作章句儒”。曾至“幾逾秘監(jiān)”的萬卷樓隨意瀏覽。忽必烈曾召見郝經(jīng),置諸侍從,命隨其統(tǒng)師獻策伐宋,1260年以翰林侍讀學士充大蒙古國國使出使南宋,被囚禁達16年之久,至元十二年(1275年)始獲歸元,遂卒。被拘時“日以立言載道為事”,著有《續(xù)后漢書》、《春秋外傳》、《易外傳》、《太極演》、《原古錄》、《玉衡真觀》、《文集》等,被目為“元初理學名儒,文章事業(yè)彪炳宇內(nèi)?!保ā读甏ㄎ募分焱鯓s序)《元史》有傳 。[21] 《左傳》曾云“天子之事,唯祀與戎”。簡言之,“祀”是禮儀,但也以此表示君權(quán)神授的合法性;“戎”為戰(zhàn)事,也意味著君主的絕對權(quán)力?!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景德四年(1007年)十一月條,記敘宋真宗趙恒以“澶淵之盟”向遼輸款為恥,王欽若遂謂:“陛下茍不用兵,則當為大功業(yè),庶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戎狄也?!闭孀趩枺骸昂沃^大功業(yè)?”欽若答:“封禪是已。然封禪當?shù)锰烊穑J澜^倫之事,乃可為?!奔榷盅裕骸疤烊鸢部杀氐??前代蓋有人力為之,若人主深信而崇奉焉,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陛下謂《河圖》、《洛書》果有此乎?圣人以神道設教耳。”“神道設教”亦為祀事之一端,
[22] 《管錐編》第一冊《周易正義》五《觀》。該條下有錢氏對此的長篇論說,非以“封建迷信”而簡單視之者。
[23] 參《管錐編》第一冊《左傳正義·僖公五年》,頁181-187。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胡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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