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凌季芳墓志銘》看楚南移民入川史
宗場凌氏是清代川南著名的仕宦大族。在歷史上,該族英才輩出,曾培養(yǎng)出兄弟進士凌心坦和凌心垣、四川高等農(nóng)業(yè)學堂首任監(jiān)督凌春鴻、清末敘府保路同志會骨干省參議員凌耀南、著名法學家和社會學家凌均吉等知名人士。雖然凌氏是書香門第,但是因為種種歷史原因,族內(nèi)所保留的文物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剩者寥寥。在殘存不多的遺物中,較有價值的,便是一通《凌季芳墓志銘》。
清《凌季芳墓志銘》拓片/宜賓市圖書館提供
《凌季芳墓志銘》現(xiàn)存于凌氏族人之手,全碑為青石質(zhì)地,長66公分,寬48公分。墓志由時任江南按察使薛煥撰寫,全文整理如下:
皇清勑授文林郎凌季芳墓誌銘/銅崖之秀月窟之精無慚/國幹與家楨忠孝兩全浩/氣伸受天寵荷/皇恩兩大同不朽萬古共/長春
姻晚江南按察使薛煥拜撰
根據(jù)墓志銘的內(nèi)容,結合凌氏族譜,可以得知墓主的生平概貌。凌孚祖,字季芳(1786—1859),為宗場凌氏入川第六世孫。道光二十年(1820)自宗家場石板田遷入舊上鄉(xiāng)碾子山,因其子舉人凌心怡大挑一等選授知縣而得贈文林郎。雖然凌季芳的墓志銘文字短少,但結合岷江下游楚南移民的歷史,卻可以呈現(xiàn)出不少有價值的信息。
一、肇蹤湖湘、銅崖之秀
墓志中提到的“銅崖”指是宜賓北部的赤巖山。作為郡北的鎮(zhèn)山,該山曾以“丹山碧水”之景名載各種方志游記之上。在綿亙數(shù)十里的赤巖山上,有一處土地肥沃的坪地,曾因明代宗姓人在此居住而得名“宗坪”。連接敘州府和自流井的官道從坪地中心穿過,沿著官道逐漸形成了場鎮(zhèn),這邊是清代宜賓六十二場之一的“宗家場”。雖然場因宗姓而得名,但實際上場上人口最多的卻是凌氏。這樣的歷史興替,既和明末清初的巴蜀息息相關,也和凌氏家族原鄉(xiāng)的經(jīng)歷緊緊相扣。
宗坪風貌/陳偉平拍
明末清初的湖南天災頻發(fā),兵匪橫行,社會動蕩達到了極點。正如湖南寶慶人曾美宇所言:“丙戌之年天大旱,滿天紅云沒點云。丁亥之年無糧收,湖南餓死大半人”(清曾氏《入川徙歌》)。大批湖南人不得不成群向外逃難求生,康熙時,楚省寶慶、武岡、沔陽等處人民“攜家入蜀者,不少數(shù)十萬”(雍正《四川通志》),除了湖廣移民,借道湖南衡州一帶的廣東移民也數(shù)量驚人,每日“二三百或四五百名口不等”,五月之內(nèi)“總計不下萬余名口”(雍正十一年歸宣光奏折)。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原籍湖廣衡州府衡陽縣重江鄉(xiāng)信義里的凌氏族人也開始了遷徙之路。清康熙年間,在衡陽城內(nèi)從業(yè)當行的凌親譽就曾遣三子凌立璜赴川考察情況。直到康熙六十一年五月,凌親譽的四媳羅氏因事溺水身亡,由此而生家難。羅氏后族前來問責,兩族械斗一觸即發(fā)。迫于無奈,凌親譽的長孫載錫和次孫載嶽見“諸叔已入川不返”,便勸說祖父,決定全家遠避他鄉(xiāng),隨眾入蜀。當時的凌親譽已年近八十,全靠孫輩扶持而行。其“常跌足,寸步難行”。兩孫“為祖肩輿,負祖前行數(shù)里,復轉(zhuǎn)回挑行李與母偕行,輪流轉(zhuǎn)運。相交互遷三日,公足疾仍愈”,途中正逢新年,“一家老幼旅店凄涼,莫甚于此”(《永泰公由衡遷蜀述略》)。雍正元年(1723),凌親譽等人才抵達川南宜賓縣象鼻場老楊壩,投奔先前定居于此的同鄉(xiāng)段氏。不幸的是,還沒有來得及感受新世界,凌親譽便于七月病故于此。緊隨凌親譽的步伐,他的堂弟凌親概等人也先后來到了宜賓縣,和凌親譽家族相鄰而居。
凌氏家族最初主要在赤巖周邊的山地一帶遷移。這在同時期入川的湖南移民中并不少見。一是康熙初年,隨著遺民的復業(yè),近城地段較好的土地已大都有主。在宗坪,宗、樊、白、孫、韓、朱、楊等舊姓成為坪地的主導,康熙六年時,宗家場“人煙稠密”,已屬凡塵囂雜之地(樊曙《紫霞散人年譜》)。故而,后來的湖南移民只能在周邊或是更偏僻的縣北山區(qū)落腳。二是大部分湖南移民都來自湘西和湘南的寶慶、武岡、衡陽、永州等州府,這些州府多為山區(qū),當?shù)鼐用褚捕嘁陨骄由顬橹?。這也一定程度對湖南移民的分布產(chǎn)生了影響。從宗家場周邊的各姓族譜中,我們可見一斑。
正是如此,湖南移民居山、廣東移民居壩的格局逐漸形成,并被形象地描述為“湖廣人怕淹、廣東人怕干”的民諺,在沿江一帶廣為傳頌。
湖廣與閩粵移民的大量遷入,勢必會引起土客之爭。在康熙末,四川各地都出現(xiàn)了“此侵彼占,爭頌繁新”的情況,以至于“湖廣入川之人,每每與四川人爭訟,所以四川人深怨湖廣之人”的情況(清《圣祖仁皇帝實錄》)。為了平息土地爭議,規(guī)范社會管理,雍正六年(1728)清廷派遣給事中高維新等人前往四川清丈土地,厘清戶稅。清丈的推行不但為不同群體的移民提供了競爭角逐各種資源的舞臺,更是直接導致了社會秩序的更替。衡陽移民夏一通入川威遠后,于“雍正七年奉旨征丈,復出身辦公,算法居首,與二邑諸豪杰齊名,人皆畏之,乃得保全諸業(yè)以分給諸祖焉”(同治威遠《夏氏族譜》)。自湖南祁陽入川的陳嘉猶原本和自己的姻族楊、李二姓合伙,在宜賓北部山區(qū)墾殖,后借助清丈獲得了大量土地,逐漸發(fā)展成為馬家場一帶的大地主。同樣,凌氏三世祖凌載嶽在雍正六年丈田時,“眾丈手皆不能投冊,惟公投冊不差分毫。眾以為公直,推當鄉(xiāng)約”(《永泰公由衡遷蜀述略》),后其更是被知縣初元芳任命為修城總賬房。鄉(xiāng)村權力的獲得,大大改變凌氏家族的境況。他們先后購置了坪地中央的“上村、團山子、濫壩子、馬胡沖、打碗溪”等田業(yè),成為了坪地的大地主之一。乾隆中葉以后,人地矛盾的凸顯改變了“地賤稅重”的局面,土地的增值使凌氏家族的實力愈加強大。
凌載嶽的精明,也生動地反映在了民間故事中。據(jù)傳赤巖山口的土地原本屬于銅鑼灣的王監(jiān)生,凌載嶽為了得到這塊土地,用了整整數(shù)年時間與王監(jiān)生搞好“關系”,在“觥籌交錯”之間,輕輕松松地將土地低價套得。王監(jiān)生失去了土地后,事業(yè)不順,最后人丁凋零,完全敗落。故事的本身正好反映了土著與新民力量的轉(zhuǎn)變。而雍正年間,宗家場老場被焚,新場西移到上村附近,這也更加削弱了土著的力量,為凌氏家族帶了更多的發(fā)展機遇。
凌德莊子凌玉川墓/陳偉平拍攝
凌載嶽生有六子,其中四子凌德美和六子凌德莊最為精明強干,是凌氏崛起的關鍵人物。凌德美素有美德之譽,曾有千里探兄之舉。在乾隆四十年凌氏分家時,他將最肥沃的上村讓給了兄長,自己移居到濫壩子一側。他“生而端厚持重”,務農(nóng)“未嘗有一墮色”,極善經(jīng)營(《仲煥公行略》)。短短數(shù)十年間,凌德美和其子便將土地擴充到坪地的四方,先后買得小濫壩、瓦屋灣、石板田、大焰燈、上寺灣頭,產(chǎn)業(yè)已達數(shù)千挑。而凌德莊比其兄更甚,他除了在坪地擁有仁壽壩基業(yè)以外,還在斗牛巖、舊州壩等地購置了產(chǎn)業(yè)。乾隆甲午(1774),府城各大行會、商鋪與大姓集資在真武山修建義冢,凌德莊列名于碑記,可見其影響已經(jīng)突破了普通鄉(xiāng)場的范圍。
嘉慶二十三年(1818),由載錫和載嶽兩房集合了本縣的親族,捐銀、米、木料等,在上村修建了占地兩畝的凌氏宗祠,修樹桅桿兩座。祠嘗歷代添置,到民國初年已達四百八十余挑。祠堂的建立,標志著凌氏家族進入了鼎盛時期,成為“銅崖”上名副其實的大族。
凌氏宗祠/陳偉平繪
二、以文興族,望重鄉(xiāng)里
凌氏入川僅兩百多年,而能和縣內(nèi)諸多土著大族并駕齊驅(qū),論其原因,則重在對文教的重視。入川創(chuàng)業(yè)祖凌載嶽早在衡陽時,便以好學而聞名。入川以后,他在農(nóng)事之余,常常以讀四書為樂,并教育子孫:“書較之農(nóng)事極有味也”(《永泰公由衡遷蜀述略》)。乾隆末年,其子凌德莊在仁壽壩設立了書館,專以用來教育本族子弟。嘉慶二十三年凌氏宗祠建立后,祠內(nèi)便有??瞠剟詈唾Y助本族學子。和一般家族重學不同,凌氏族內(nèi)一直秉持著不分房分,凡見有志功名者,闔族傾力助之的傳統(tǒng)。在流傳至今的故事中,兄弟進士凌心坦、凌心垣之父原是祠內(nèi)的燒鍋匠,兩兄弟幼年跟隨父親在祠內(nèi)打雜。后因兩人常年在祠學旁聽,被族長發(fā)現(xiàn),遂告知族眾,由大家集資,把兩兄弟“供”了出來。雖然故事未必是真,兩兄弟的父親也非“燒鍋匠”,但實實在在反映了“以文興族”的觀念在凌氏族人心目中的深厚地位。
從乾隆末年開始,凌氏族內(nèi)的科甲漸盛。漢琨(字天灼)最先取得監(jiān)生功名。其后,德美之子漢瑸(字玉山)入庠。漢瑤(字玉池)、漢瑹(字玉清)受衛(wèi)千總。漢璣(字玉樞)入選為恩貢。弼祖(字成五)、燾祖(字稻香)補廩,心鵠(字衛(wèi)亭)入貢,心貺(字丹亭)、心典(字書亭)、心宅(字樹亭)、萬涵(字海波)、萬崇(字奎先)等相繼入庠。到了光緒時,全族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三名進士、八名舉人、二十多位貢增生,得誥命者甚多,已經(jīng)從一般的鄉(xiāng)場富族躍升為邑內(nèi)的“雅族”了。
正如《凌季芳墓志銘》所言,“無慚國干與家楨”,這樣的文人品質(zhì)絕非凌季芳一人所有,其族中更是不乏其人。如凌榮祖(仁軒)曾以“夙負文章名”而得敘州府學案首,然不喜功名,在“里居授徒,翕然自樂”(趙樹吉《凌仁軒先生六十雙壽序》)。他以“安貧守道”為業(yè),是聞名宜賓北鄉(xiāng)的“賢儒”。在他的培養(yǎng)下,長子凌心垣中得同治戊辰科二甲進士,次子凌心坦中得光緒丁丑科二甲進士,是清代宜賓歷史罕見的兄弟進士。凌心坦更是一度主持敘州最高學府翠屏書院,參與光緒《敘州府志》的編輯,在民國元年還曾擔任第一屆宜賓參議會議長。凌心垣之女則嫁給了大名鼎鼎的江安傅增湘,其孫凌春鴻則以日本留學的經(jīng)歷,參與創(chuàng)辦四川農(nóng)業(yè)高等學堂(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的前身)。凌榮祖子孫中,以積學聞名者多達十余人,文脈至今不斷,是宜賓士大夫家族中少有的書香巨族。
凌季芳之父凌玉衡墓/陳偉平攝
凌季芳家族也不例外,凌親譽一脈的功名以季芳一房為最。凌季芳之父凌玉衡秉承家族傳統(tǒng),勤于教子,待到凌季芳之時已初有成績。凌季芳和其兄凌配祖皆入文庠。凌季芳之長子凌心愷于道光丙戌年補廩,次子凌心悅于道光二十一年入庠,三子凌心怡于道光癸卯科鄉(xiāng)試中得第五十二名舉人。當時凌心怡的房師便是曾國藩,因此緣故,他曾追隨曾氏參與平亂,于咸豐三年大挑一等。凌心怡在李藍之亂中,曾組織本鄉(xiāng)義勇,圍追堵截,在地方上頗有威望,這是他能夠得到薛煥為其父撰寫墓志銘的原因之一。而一句“浩氣伸,受天寵荷”與其是在稱贊凌季芳,還不如說是對凌心怡的贊譽。
在清代,凌氏雖然難免有些士大夫的家族的“嬌氣”,但也算不上“依勢凌人”。道咸以來,凌氏族內(nèi)的文人們大都以行善鄉(xiāng)里,不矜不燥為標榜?!芭e人們”、“貢爺們”也和普通百姓一樣,常常泡茶館、打鄉(xiāng)諢,關心鄉(xiāng)場里面的“雞毛蒜皮”。這便是“唐半巖、許半壩,唯有凌家坐得下”這句鄉(xiāng)諺真正的內(nèi)涵所在,也是凌氏家族長盛不衰的保證之一。
三 結語
一方墓志銘,承載著的,是一段凌氏家族的發(fā)展史。而一段凌氏的歷史又是數(shù)以萬計楚南移民在川開拓的縮影。研究凌氏家族的歷史,不僅為我們打開了研究宜賓北部湖南移民聚居區(qū)的一扇大門,也為研究岷江流域的社會變遷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案例,值得繼續(xù)深入和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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