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古代中國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有地圓學說?
中國古代地圓學說的文獻證據(jù)
標題中的問題,是在明末西方地圓說傳入中國,并被一部分中國學者接受之后,才產(chǎn)生的。而在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由于中國學者熱衷于為祖先爭榮譽,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是眾口一辭的“有”。但是這個問題其實也有一點復雜,并非簡單的“有”或“沒有”所能解決。
認為中國古代有地圓學說,主要有如下幾條文獻:
《莊子·天下篇》引惠施:南方無窮而有窮?!抑煜轮醒耄嘀?、越之南是也。
東漢時張衡《渾天儀圖注》: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中黃,孤居于內(nèi),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
三國時王蕃《渾天象說》:天地之體狀如鳥卵,天包于地外,猶卵之裹黃,周旋無端,其形渾渾然,故曰渾天。其術以為天半覆地上,半在地下,其南北極持其兩端,其天與日月星宿斜而回轉(zhuǎn)。
惠施的話,如果假定地球是圓的,可以講得通,所以被視為地圓說的證據(jù)之一。后面兩條,則已明確斷言大地為球形。所以許多人據(jù)此相信中國古代已有地圓學說。
但是,所謂“地圓學說”,并不是承認地球是球形就了事了。
西方地圓學說的兩大要點
在古希臘天文學中,地圓學說是與整個球面天文學體系——該體系直到兩千多年后今天的現(xiàn)代天文學中仍被幾乎原封不動地使用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西方的地圓說實際有兩大要點:
一、大地為球形;
二、地球與“天”相比非常之小。
第一點容易理解,但第二點的重要性就不那么直觀了。
在球面天文學中,只有極少數(shù)情況,比如考慮地平視差、月蝕等問題時,才需要考慮地球自身的尺度,而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忽略地球自身尺度的,即視地球為一個點。這樣的忽略不僅完全合理,而且非常必要。這只需看一看下面的數(shù)據(jù)就不難明白:地球半徑與地日距離兩值之比約為1∶23456。
而地日距離在太陽系大行星中僅位列第三,太陽系的廣闊已經(jīng)可想而知。如果再進而考慮銀河系、河外星系……,那就更廣闊無垠,地球尺度與此相比,確實可以忽略不計。古希臘人的宇宙雖以地球為中心,但他們發(fā)展出來的球面天文學卻完全可以照搬到日心宇宙和現(xiàn)代宇宙體系中使用——球面天文學本來就是測量和計算天體方位的,而我們?nèi)祟惍吘故窃诘厍蛏线M行測量的。
再回過頭來看古代中國人關于大地的觀念。古代中國人將天地比作雞蛋,那么顯然,在他們心目中,天與地的尺度是相去不遠的,事實正是如此。下面是中國古代關于天地尺度的一些數(shù)據(jù):
《爾雅·釋天》:天球直徑為387,000里;地離天球內(nèi)殼193,500里。
《河洛緯·甄耀度》:天地相距678,500里。
楊炯《渾天賦》:周天也三百六十五度,其去地也九萬一余里。
以《爾雅·釋天》中的說法為例,地球半徑與太陽——古代中國人認為所有日月星辰都處在同一天球球面上——距離之比是1∶1。在這樣的比例中,地球自身尺度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
明末來華耶穌會士向中國輸入歐洲天文學,其中當然有地圓之說,雖然他們很少正面陳述地球與天相比甚小這一點,但因為在西方天文學傳統(tǒng)中一向?qū)⒋艘暈楫斎恢恚匀环从秤谄淅碚摷皵?shù)據(jù)之中。例如《崇禎歷書》論五大行星與地球之間距離,給出如下數(shù)據(jù):土星 距離地球:10,550地球半徑;木星距離地球:3,990地球半徑;火星距離地球:1,745地球半徑……。這些數(shù)據(jù)雖與現(xiàn)代天文學的結(jié)論不甚符合,但仍可看出在西方宇宙模型中,地球的尺度相對而言非常之小。又如《崇禎歷書》認為,“恒星天”距離地球約為14000地球半徑之遠,此值雖只有現(xiàn)代數(shù)值的一半多,畢竟并不離譜太遠。
非常不幸的是,不忽略地球自身的尺度,就無法發(fā)展出古希臘人那樣的球面天文學。學者們曾為古代中國為何未能發(fā)展出現(xiàn)代天文學找過許多原因,諸如幾何學不發(fā)達、不使用黃道體系等等,其實將地球看得太大,或許是致命的原因之一。然而從明末起,學者們常常忽視上述重大區(qū)別,力言西方地圓說在中國“古已有之”,許多當代論著也經(jīng)常重復與古人相似的錯誤。
中國人接受地圓觀念的困難
有一些證據(jù)表明,西方地圓觀念在明末耶穌會士來華之前已經(jīng)多次進入中國。例如,隋唐墓葬土的東羅馬金幣,其上多鑄有地球圖形。有時地球被握在君主手中,或是勝利女神站在地球上,有時是十字架立于地球之上,這就向中國人傳遞了大地為球形的觀念。又如,在唐代瞿曇悉達翻譯的印度歷法《九執(zhí)歷》中,有“推阿修量法”,阿修量是太陽在月面所投下地球陰影的半徑,這就意味著地球是一個球形。再如,元代西域天文學家扎馬魯丁向元世祖忽必烈進獻西域儀象七件,其中就有地球儀。
明末耶穌會士向中國人傳播地圓觀念,曾受到相當強烈的排拒。例如,崇禎年間刊刻的宋應星著作《談天》,其中談到地圓說時說:
西人以地形為圓球,虛懸于中,凡物四面蟻附;且以瑪八作之人與中華之人足行相抵。天體受誣,又酷于宣夜與周髀矣。
宋氏所引西人之說,顯然來自利瑪竇。而清初王夫之抨擊西方地圓說甚烈,他既反對利瑪竇地圓之說,也不相信這在西方古已有之。至于以耶穌會傳教士著稱的楊光先,攻擊西方地圓之說,更在情理之中,楊氏說:
新法之妄,其病根起于彼教之輿圖,謂覆載之內(nèi),萬國之大地,總?cè)缫粓A球。
另一方面,接受了西方天文學方法的中國學者,則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某種知識“同構”的過程?,F(xiàn)今學術界公認比較有成就的明、清天文學家,如徐光啟、李天經(jīng)、王錫闡、梅文鼎、江永等等,無一例外都順利接受了地圓說。這一事實是意味深長的。一個重要原因,可能是西方地圓說所持的理由,比如向北行進可以見到北極星的地平高度增加、遠方駛來的船先出現(xiàn)桅桿之尖、月蝕之時所見地影為圓形等等,對于有天文學造詣的學者來說通常很容易接受。
這一時期中國學者如何對待西方地圓說,有一典型個案可資考察:
秀水張雍敬,字簡庵,“刻苦學問,文筆矯然,特潛心于歷術,久而有得,著《定歷玉衡》”——應是闡述中國傳統(tǒng)歷法之作。朋友向他表示,這種傳統(tǒng)天學已經(jīng)過時,應該學習明末傳入的西方天文學,建議他去走訪梅文鼎,可得進益。張遂千里往訪,梅文鼎大喜,留他作客,切磋天文學一年有余。事后張雍敬著《宣城游學記》一書,記錄這一年中研討切磋天文學之所得,書前有潘耒所作之序,其中記述說:
?。◤堄壕丛谛牵┯饽昴藲w,歸而告余:賴此一行,得窮歷法底蘊,始知中歷西歷各有短長,可以相成而不可偏廢。朋友講習之益,有如是夫!既復出一編示余曰:吾于勿庵(梅文鼎)辯論者數(shù)百條,皆已剖析明了,去異就同,歸于不疑之地。惟西人地圓如球之說,則決不敢從——與勿庵昆弟及汪喬年輩往復辯難,不下三四萬言,此編是也。
《宣城游學記》原書已軼,看來該書主要是記錄他們關于地圓問題的爭論。值得注意的是,以梅文鼎之兼通中西天文學,更加之以其余數(shù)人,辯論一年之久,竟然仍未能說服張雍敬接受地圓概念,可見要接受西方地圓概念,對于一部分中國學者來說是何等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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