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新解:豬八戒比孫悟空通曉人情
文/魏武揮鞭
唐僧師徒來到一家飯莊化緣,掌柜:長老要點什么?
唐僧:別人吃剩下的即可!
悟空說:給我來碗剩飯吧。
沙僧:給我來碗剩湯。
八戒:給我來個剩女。
古書新翻,不自覺地想起袁可嘉的名句: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在熟悉之中。熟悉的作品,換一種讀法便有意外的收獲。再取法錢鐘書“小說識小”的細節(jié)閱讀,更感到常讀常新,作品中那些細節(jié)、具體因而更為真實的瑣證,給我們新的感想。
第一,孫悟空的“忍耐不住”。孫悟空猴性使然,常?!叭棠筒蛔。F(xiàn)了原身”,在本書一百回中,成了用筆的套路,實在是拆散了不少好戲。孫行者的七十二變功夫倘能有始有終,受蒙騙者落入圈套而聽周旋,如此寫來相信更見精彩。但吳承恩的筆與孫行者的金箍棒相比,似乎更偷懶些,缺乏粗細長短的隨時變化。因此孫行者明明可以智取之事,往往墮為武力相爭,徒見打斗的熱鬧,但乏結構與情節(jié)的變化多姿。每一個故事因此都成了刻板的套路,比如第七十回“行者不曉利害,就把棉花扯了?!薄澳切姓呋帕耸帜_,丟了金鈴,現(xiàn)出本相?!钡谄呤呕乇惹饑?,饒是行者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卻猴性依然,看“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現(xiàn)出本相”,這些變化之功,不過是障眼法,而選擇斗智還是斗勇,說到底是終究是“吃吾一棒”的解決之道。在作者筆下的西行路上的歷經(jīng)苦難,還是一種很淺泛的敘事模式,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假使猴子不那么急切,或者說既然久經(jīng)戰(zhàn)場了,也應有些智力取勝的故事,書中充滿了“常言道”,何以不提及“小不忍則亂大謀”,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悟空,卻百戰(zhàn)如故地“忍耐不住”,剝奪了讀者多少繽紛花樣的合理期待。
第二,豬八戒的人情圓通。第十八回中,行者自告奮勇,認領高老莊的捉妖大任,謂“一來照顧郎中,二來醫(yī)得眼好”,將事實人情說得簡潔而分明;豬八戒向行者假扮的翠蘭自道功德,聽來句句入耳:“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筑土打墻,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chuàng)家立業(yè)。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jié)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甚么造化低了?”豬八戒這番話說得在情又在理,“我都這樣了,你還想怎樣?”無怪妖精也疑惑:“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第三十回再聽八戒抱怨行者:“我不曾報怨甚的,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癡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钡诙匚覀冏x了這些句子,設想當時場景,完全可以體味觸摸到真實細節(jié)的生動會傳神的魅力。對照之下,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大師兄倒常常不通人情卻又強詞奪理,以武力迫人,連讀者都為八戒心感不服。 該文章轉自
第三,唐僧的護短有理。唐長老不貪財不念色,何以對這個既貪財又好色的二徒弟愛護有加?也正是豬八戒的人情圓通,才得到普通人唐長老的喜歡。孫行者的十八般武藝可以用來降魔,但有八戒作伴,一路上輕松愉悅。跟八戒不一樣,悟空卻時時讓心神不寧的長老更緊張。比如第四十三回,因唐僧聽水聲振耳,大為驚惶,著行者笑話:“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庇秩纭澳闳缃駷榍蠼?jīng),念念在意;……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這哪里是徒弟請益,分明是師長在訓教。再看第八十回開篇,“三藏心驚,問道:‘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像個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边@是行者在教訓長老了。此種場景為數(shù)不少,在唐僧心中,這悟空的能量大,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明心見性,更不在其肉眼凡胎之下。在人情常理來看,三個屬下,悟空上天入地,無可比肩,沙僧則木訥無能,了無生趣;取法其中,唯有八戒近乎凡人,有凡人的喜好貪念。八戒的犯戒,最接近凡人,是凡人讓長老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起,長老的護短,足映我佛寬慈之心。第四,“瞌睡蟲”的丟三落四。文中,孫行者的藝高膽大,也由不得自身作主,法術也是時而應手靈驗,時而受限頗多。比如同樣是瞌睡蟲,在第七十七回中,行者施法術催眠燒火的小妖,拿出了五百年前收藏的瞌睡蟲:“忽想起:‘我當初做大圣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比绱丝磥恚@瞌睡蟲是取量有限;但在第八十四回中,孫行者作法剃度滅法國君臣時,又展神通:“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兩相印照,何以前者約數(shù)取用,后者取之不窮呢?或者在七十七回中,行者又何必如此費事,尋出五百年前的古物,不如手上毛來得現(xiàn)成湊手。這都不是行者多事,化簡為繁,而應歸咎于作者的漫言失當。再比如,長老的“總是長不大”, 在凡人的經(jīng)驗,倘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死里逃生,至少培養(yǎng)了應變上的成熟心理。全書自始至終,每一次風吹草動、但逢妖魔,在荊棘路上長行的唐長老,也就每一次都“嚇得元神不守”。這又是過于模式化的一個人物。
《西游記》話說仙界妖魔與凡人,但是三界眾生,此心猶同。比如,官場行走的秘訣之一是不居功,在仙在凡,莫不如此。第六回中二郎神出力收服孫行者,面對眾仙道賀,推讓道:“此乃天尊洪福,眾神威權,我何功之有?”直是如今“這是領導有方,我只是奉命執(zhí)行,哪敢提什么功勞”之翻版。再讀書中的俗語,在小說文本中自有它切題的意義,而裁剪出來,不少富有意味的佳句頗資聯(lián)想。比如第十八回中“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譬之為人生長路,其喻至當。另,第八十二回,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庇忠詶钅九c檀木設喻,性軟者用于雕圣像,刻如來,受人禮拜;性硬者使鐵箍了頭,使鐵錘往下打,受盡苦楚。同在這一回,行者救唐僧出洞時一段話:“若是造化高,鉆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鉆不著,還有個悶殺的日子了?!贝嗽挷豢傻乳e帶過,細細思之,恰合白云禪師《窗蠅偈》“為愛尋光紙上鉆,不能透出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轉覺平生被眼瞞”的禪門機鋒。2011年7月4日 該文章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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