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絕句描繪人物的藝術(shù)
中國古典詩歌主要是抒情詩,詩人或直抒胸臆,或借助寫景狀物與簡約的敘事來抒發(fā)主觀思想感情,但也不乏描繪人物形象的敘事詩和抒情詩。早在古詩的源頭《詩經(jīng)》中,就出現(xiàn)了描寫思婦棄婦、后妃大臣、征夫戍卒以及戀愛中的青年男女等人物形象的作品。在屈原的《楚辭》中,也刻畫了山鬼、湘君、湘夫人、云中君等具有人性的神的形象。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陌上?!泛捅背窀琛赌咎m辭》,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主的敘事詩佳作。但是應(yīng)當(dāng)指出,在唐以前各個朝代的詩歌中,描寫人物形象的作品畢竟是鳳毛麟角。到了唐代,文人們不僅以“傳奇”這種文言小說的形式敘寫人物故事,而且把詩歌當(dāng)作傳奇來寫,于是出現(xiàn)了白居易《長恨歌》與《琵琶行》、元稹《李娃行》、杜牧《杜秋娘詩》與《張好好詩》、韋莊《秦婦吟》等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長篇敘事詩。唐代許多詩人對人物畫深感興趣,他們以人物畫為對象創(chuàng)作題畫詩,更嘗試在抒情詩中描寫人物。盛唐時期,詩人筆下出現(xiàn)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李白《幽州胡馬客歌》刻畫幽州胡人英武剽悍、豪邁爽朗性格,杜甫《飲中八仙歌》展現(xiàn)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酒仙群像圖。李頎更是擅長描繪人物的能手,其送別詩《送陳章甫》、《贈張旭》、《別梁?B》等篇,都活現(xiàn)出豪放不羈的人物形象。甚至篇幅短小的律詩和絕句,也成為唐代詩人用以描寫人物的詩體,如李白五律《贈孟浩然》勾繪出布衣詩人孟浩然“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的形象,王維五律《觀獵》描寫射獵將軍勇武矯健,豪邁灑脫,都膾炙人口。而藝術(shù)難度最大的,應(yīng)是以絕句來寫人物了。絕句僅二十字、二十四字或二十八字,“離首即尾,離尾即首”(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因此,運用絕句來寫人物,要比寫景、狀物難度大得多。
然而唐代詩人們敢于突破絕句描寫人物的困難,在短小的篇幅里塑造出風(fēng)采多姿的人物形象,在詩國中營構(gòu)了一列空前廣闊深長的人物形象畫廊。
一
唐代詩人善于學(xué)習(xí)借鑒人物畫以形傳神的藝術(shù)經(jīng)驗,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征,在短小的絕句中表現(xiàn)其性格與心態(tài)。例如高適的《聽張立本女吟》:“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①首句即寫女子危冠寬袖窄腰的妝束,華麗典雅,既顯示了她的高貴身份,更勾繪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后三句再寫她以釵擊竹、對月吟唱,其人清高脫俗、孤芳自賞、悠然閑逸的風(fēng)神意態(tài)便躍然紙上。張祜《集靈臺二首》(其二),卻是先寫人物行動再畫其容貌:“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首詩諷刺深得玄宗皇帝恩寵的楊貴妃三姐虢國夫人。前一聯(lián)寫她在天已大亮之時騎著馬大搖大擺進入宮門禁苑,這一行為已顯示出她的驕縱。后一聯(lián)寫她自信天生美艷,不施脂粉,“淡掃蛾眉”來朝見至高無上的皇帝。這兩句簡筆白描,勾畫虢國夫人那輕佻風(fēng)騷、炫美邀寵的形象逼肖傳神,又暗寓諷刺,耐人尋味。
唐代詩人刻畫人物,常常把容貌和動作的描寫結(jié)合起來,形象更加生動鮮活。例如杜甫《少年行》:“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首句“白面郎”寫少年英俊的外貌及其身份,給人清晰的視覺印象。接著,是一系列行為動作描寫:他臨階下馬、踞坐人床,不通名報姓,卻指點銀瓶,向人索酒。通過人物自身的動態(tài)表演,一個粗豪的、旁若無人的貴家子弟形象躍然而出。清人仇兆鰲評贊“此摹少年意氣,色色逼真……寫生之妙”(《杜詩詳注》卷十),是中肯的。
其實行為動作,也屬于人的外在形態(tài),具有與容貌相近的視覺效果。因此,許多唐代絕句并不描寫人物的容貌,只寫其行為動作,讓讀者通過人物的動作想象其意態(tài)神情。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痹姀呐印按蚱瘘S鶯兒”這一讓人頗為不解的動作寫起,然后一步步交代這一動作的原因,乃是她怕鶯啼驚破她去遼西會見丈夫的好夢。通篇只寫了人物的一個動作,便畫出少婦寂寞無聊遷惱的神態(tài),并揭露出她思夫的內(nèi)心幽怨。唐代詩人還善于捕捉細節(jié)來刻畫人物,例如李端《拜新月》云:“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fēng)吹裙帶?!惫糯鷭D女有拜月祈福的習(xí)俗。這首詩寫少女開簾一見新月,立即在階前跪拜,并用別人聽不見的細微聲音對月訴情。詩的結(jié)尾,又借一條風(fēng)中飄動的裙帶,傳出她心弦的顫動。可謂用筆幽細,傳神微妙。
魯迅在《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精辟地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sup>②唐代詩人早已深諳此道。王維云:“骨風(fēng)猛毅,眸子分明”(《為畫人謝賜表》),皎然希望畫家要妙于“勻毫點睛”,使人物“目動光芒,風(fēng)生神彩”(《沈君寫真贊》)。在唐詩絕句中,就有以“畫眼睛”妙傳人物情感、心態(tài)的佳作。如王維的五絕《息夫人》:“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贝呵飼r息國滅亡后,息國君主的夫人被楚王占有,她在楚宮生了兩個孩子,但始終不與楚王說一句話。這首詩最傳神的是第三句“看花滿眼淚”,詩人推出一雙對著嬌花滿眼淚水的特寫鏡頭,讓歷代的讀者從這一雙含淚的眼睛中看見了人物內(nèi)心郁積的痛苦、怨憤。
小說寫人物,主要通過描敘故事情節(jié)和刻畫細節(jié)來展現(xiàn)人物的感情、性格。絕句篇幅短小,不可能描敘連續(xù)的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只能抓住“一片斷”、“一剎那”、“一局部”來寫,因此,比起小說來,細節(jié)在絕句中的作用更突出,往往是為人物寫照傳神的精彩筆墨。上面所舉繪容貌、寫動作、畫眼睛等等,基本上都是細節(jié)描寫。細節(jié)既有人物自身的,也有景物的。詩人要在絕句中刻畫出生動傳神的人物形象,就必須從生活中提煉出新穎獨到、表現(xiàn)力強、有詩情畫意的細節(jié)。
二
詩歌最本質(zhì)的藝術(shù)特征是抒情。絕句尤貴委婉曲折,情深味長。所以,唐代詩人在絕句中描寫人物,總是和抒情結(jié)合起來,致力于揭示人物的感情世界并抒寫對人物的愛憎褒貶,使詩歌洋溢著濃郁的情味。如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痹娙艘约毮伜畹墓P觸,著意描寫閨婦在一剎那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即從不知愁到愁情陡生,使人感到這位閨婦陡然而生的幽怨之情格外真實、強烈,自然引起人們深深的同情。再看李商隱的《嫦娥》:“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痹婎}為“嫦娥”,很可能寫的是困守宮觀的女道士。前二句寫她的居室內(nèi)外環(huán)境。云母屏風(fēng),燭影幽暗,銀河漸落,曉星低垂,環(huán)境氛圍烘托出主人公的凄清孤寂情懷。后二句寫她遙望明月,不禁揣度月宮仙子嫦娥的處境和心情:面對碧海青天、無窮無盡的日月,她一定后悔當(dāng)初偷吃了不死藥吧?通篇著意抒發(fā)人物孤苦、悔恨之情,唱嘆深長,具有巨大的心靈震撼力。詩人的深切同情與體貼,也滲透在字里行間,以致后代一些詩評家如何焯、宋顧樂、張采田等人認為是詩人“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自比有才調(diào)翻致流落不偶”、“亦托意遇合之作”③??梢?,詩人借詠人物,而收到了抒情寄慨的藝術(shù)效果。
以上兩首都是抒寫女子的悔怨,我們再看一首寫傷病退伍軍人痛苦的,如盧綸《逢病軍人》:“行多有病住無糧,萬里還鄉(xiāng)未到鄉(xiāng)。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前二句以賦筆渲染軍人的凄苦境遇:他跋涉在萬里歸鄉(xiāng)的路途中,身體傷病,干糧已盡,行住兩難。后二句直接刻畫人物:“蓬鬢”寫其形貌,簡練地勾勒軍人疾病凍餓、受盡折磨、蓬頭垢面的形象?!鞍б鳌?,寫其聲音,病餓傷痛,使他不禁發(fā)出呻吟之聲。而“古城”、“秋氣”則是環(huán)境烘托。這個傷兵瑟縮于冷落的古城下蕭寒秋氣中,等待著他的,只能是悲慘的死亡。詩人用集中刻畫、加倍渲染的手法,寫盡了傷病軍人的憔悴、孤寂、悲憤、哀怨,流露出對他的深切同情和對社會的控訴。滿紙凄苦,催人淚下。抒情與寫人,在詩中融為一體,都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
為了達到寫人與抒情契合無痕,唐代詩人在絕句中往往代人物立言,以人物的口吻,直抒其胸臆。例如白居易《后宮詞》:“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通篇是宮人自訴悲怨,層層深入地傾吐出她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苦望、再由苦望直到絕望的心態(tài)。所以清代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曰:“極直致而味不減,所以妙也。”近人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更指出:“作宮詞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詩獨直書其事,四句皆傾懷而訴,而無窮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④。下面二詩,通篇都是人物心靈的直白: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李益《江南曲》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賈島《劍客》
這種讓人物直吐胸臆的寫法,使詩人得以在短小篇幅中,實現(xiàn)塑造人物形象與抒發(fā)自我情懷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意圖,并顯示了他們高超的藝術(shù)概括力與表現(xiàn)力。
三
中國古典詩歌以營造意境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個重要目標(biāo)。所謂意境,簡明地說,就是情景交融、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境界。唐代詩人要在絕句中刻畫人物和營造意境,就必須描寫自然的或社會的景物,渲染環(huán)境氣氛,使所寫人物的感情、心態(tài)與景物環(huán)境和諧契合。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詩寫一位滿含幽怨的深閨貴婦。李白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高妙在于,詩中并未用一個“怨”字,而是著力營造一個由玉階、白露、水晶簾、秋月構(gòu)成的玲瓏剔透的晶瑩世界,讓人物置身其間。你看她佇立玉階,望月到夜半,竟不覺露濕羅襪,回到室內(nèi),放下簾子,卻還透過簾子癡望月亮。她的高貴美麗、純潔幽怨,全從她的行動和環(huán)境透露出來。詩人運筆清淡空靈,卻使人物與景物、悲秋與懷人疊合為一,可謂情在景中,有神無跡,余韻不盡,故被前人譽為“神品”。
又如王昌齡《采蓮曲二首》(其二):“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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