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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說齋學(xué)案》:
唐仲友,字與政,金華人也。侍御史堯封之子。侍御以清德有直聲。先生兄弟,皆自教之。
成紹興二十一年進士,兼中宏辭,通判建康府。上萬言書,論時政,孝宗納之。召試,除著作郎。疏陳正心誠意之學(xué)。出知信州,以善政聞,移知臺州。嘗條具荒政之策,請以司馬光舊說,令富室有蓄積者,官給印歷,聽其舉貸,量出利息,俟年豐,官為收索,示以必信,不可誑誘。從之。鋤治奸惡甚嚴?;尬虨檎銝|提刑,劾之,時先生已擢江西提刑,晦翁劾之愈力,遂奉祠。
先生素伉直,既處摧挫,遂不出,益肆力于學(xué)。上自象緯、方輿、禮樂、刑政、軍賦、職官,以至一切掌故。本之經(jīng)史,參之傳記,旁通午貫,極之蠶絲牛毛之細,以求見制作之意,推之后世,可見之施行。其言曰:“不專主一說,茍同一人,隱之於心,稽之於圣經(jīng)。合者取之,疑者闕之?!庇衷?,“三代治法,悉載於經(jīng),灼可見諸行事,后世以空言視之,所以治不如古。”痛辟佛老,斥當時之言心學(xué)者。從游嘗數(shù)百人。
初,晦翁之與先生交奏也?;蛟?,東萊向嘗不喜先生,晦翁因申其意。陳直卿曰,說齋恃才,頗輕晦翁。而同甫尤與說齋不相下。同甫游臺,狎一妓,欲得之,屬說齋以脫籍,不遂,恨之。乃告晦翁曰:“渠謂公尚不識字,如何為監(jiān)司?!被尬蹄曋煲圆績?nèi)有冤獄,乞再按臺。既至,說齋出迎稍遲,晦翁益以同甫之宮為信,立索印,摭其罪具奏,說齋亦馳疏自辯。王魯公淮在中書,說齋姻家也?;尬桃善溆抑?,連疏持之。孝宗以問,魯公對曰:“秀才爭聞氣耳?!庇谑钦f齋之事遂解,而晦翁門下士,由是并詆魯公,非公論也?;蛟?,是時臺州倅高文虎譖之東萊,東萊轉(zhuǎn)告晦翁。案東萊最和平,無忮忌,且是時卒已一年。同甫與晦翁書曰:“近日臺州之事,是非毀譽參半?!鼻已杂型夏鄮?,似未盡以晦翁所行為至當。同甫又曰:“平生不曾說人是非,與政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眲t當時蓋有此疑,而同甫亟自白也,是皆失其實矣。文虎小人之尤,殆曾出于其手。然予觀晦翁所以糾先生者,忿急峻歷,如極惡大憝,而反覆于官妓嚴蕊一事。謂其父子逾濫,則不免近于誣抑,且傷。且蕊自臺移獄于越,備受箠楚,一語不承。其答獄吏云:“身為賊妓,縱與太守有濫罪不至死。但不欲為妄言,以污君子,有死不能也?!庇谑窃郎糖涑謶椆?jié)卒釋之,然則先生之誣可白矣。又以在官嘗刊荀揚諸子為之罪,則亦何足見之彈事?;尬屉m大賢,於此終疑其有未盡當者。且魯公賢者,前此固力薦晦翁之人也,至是或以家之故,稍費調(diào)停,然謂其從此因嗾鄭丙陳賈以毀道學(xué),豈其然乎。丙賈或以此為逢迎,魯公豈聽之。夷考其生平,足以白其不然也。蓋先生為人,大抵特立自信,故雖以東萊同甫,絕不過從。其簡傲或有之,晦翁亦素多卞急。兩賢相厄,以致參辰,不足為先生概其一生。近世好立異功者,則欲左袒先生而過推之,皆非也。
先生之書,雖不盡傳,就其所傳者窺之,當在艮齋止齋之下,較之水心則稍淳,其淺深蓋如此。所著曰《六經(jīng)解》一百五十卷,《孝經(jīng)解》一卷、《九經(jīng)發(fā)題》一卷、《諸史精義》百卷、《陸宣公奏議解》十卷、《經(jīng)史難答》一卷、《乾道秘府群書新錄》八十三卷、《天文詳辨》三卷、《地理詳辨》三卷、《愚書》一卷、《說齋文集》四十卷,尚有故事備要辭料雜錄諸種,而其尤著者曰《帝王經(jīng)世圖譜》十卷。周益公曰:“此備六經(jīng)之指趣,為百世之軌范者也。”又嘗取韓子之文合于道者三十六篇,定為《韓子》二卷。
奇聞趣事
說起唐仲友,立即就會遇到一個歷史上聚訟不已、至今亦難以辨清而又無法完全繞開的問題,這就是朱熹何以要六上奏章嚴辭彈劾他。因為此事不僅對當事的唐、朱二人均有重大影響,而且影響到南宋儒學(xué),并從一個側(cè)面生動反映了當時政治斗爭的狀況,故而我們在此先加概括性敘述,并稍作分析。
當時主要有下列幾種傳聞:一是說唐仲友與呂祖謙因?qū)W術(shù)上不合而結(jié)下怨仇,右袒呂祖謙的朱熹借機奏劾唐仲友。《吹劍錄·四錄》記呂、唐夙怨道:“東萊與唐悅齋同試宏詞,問唐路鼓在寢門里、寢門外,曰:在門里。及試出檢視,始知為其所詒。既而悅齋中選,東萊語之曰:只緣一個路鼓,被君掇在門里?!敝苊堋洱R東野語》則徑謂:“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云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倍钦f就“恃才輕晦庵”的唐仲友與陳亮矛盾不和,仲友嘗嘲笑陳亮學(xué)問粗疏,加以唐、陳二人爭奪色妓,情場敗北的陳亮遂向朱熹進讒言,朱熹據(jù)之而六劾唐仲友?!洱R東野語》卷十七《朱唐交奏始末》記之曰: 朱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游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云:“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云:“汝須能忍受凍乃可。”妓聞,大恚。至是陳至妓家,無復(fù)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jiān)司?”朱銜之,遂以部內(nèi)有冤獄,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言,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作奏馳上。時,唐鄉(xiāng)相王準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才爭閑氣耳?!彼靸善狡涫?。
《林下偶談》卷三《晦翁按唐與正》所記與之有別,但更為具體:“金華唐仲友……居與陳同甫為鄰。同甫雖工文,而以強辨?zhèn)b氣自負,度數(shù)非其所長,唐意輕之,而忌其名盛。一日,為太學(xué)公試官,故出《禮記》度數(shù)題以困之,同甫技窮見黜。既揭榜,唐取同甫卷示諸考官,咸笑其空疏。同甫深恨。唐知臺州,大修學(xué),又修貢院,建中津橋,政頗有聲,而適度于官妓,其子又頗通賄賂。同甫訪唐于臺州,知其事,具以告晦翁。時,高炳如為臺州倅,才不如唐,唐亦頗輕之?;尬讨?,既先索州印,逮吏旁午,或至夜半未已,州人頗駭。唐與時相王季海為鄉(xiāng)人,先密申朝嫌省避晦翁按章。及后季海為改唐江西憲,而晦翁力請去職。蓋唐雖有才,然任數(shù)要非端士?;蛑^晦翁至州,竟按去之足矣,何必如是張皇乎?同甫之至臺州,士子奔奏求見。黃巖謝希孟與同甫有故,先一日,與樓大防諸公飲中山上以傳之,賦詩有云:‘須臾細語夾簾言,說盡尊拳并毒拳。’語已可怪。既而同甫至。希孟借郡中妓樂燕之東湖,同甫在座與官妓語,酒至不即飲,希孟怒,詰責(zé)之,遂相詈之,妓樂皆驚散。明日,有輕薄子為謔詞,末云:‘何一時尊酒,重與細論文?!恢輦饕詾樾Α!比侵祆涫芨呶幕⒚曰蠖捞浦儆?,此為《林下偶談》首主其說,《金華徵獻略》則據(jù)之發(fā)揮道:唐仲友“政聲燁然,為同官高文虎所忌,讒于提舉刑獄朱熹,劾罷?!彼氖钦f唐仲友主蘇氏蜀學(xué),而朱熹主程氏洛學(xué),故因?qū)W術(shù)歧異而生發(fā)出朱劾唐之事?!端某勔婁洝飞弦摇堵鍖W(xué)》記曰:“淳熙間,考亭以行部劾臺守唐氏,上將置唐于理。王(準)與唐為姻,乃以唐自辨疏與考亭章俱取旨,未知孰是。王但微笑,上固問之,乃以朱程學(xué)、唐蘇學(xué)為對,上笑而緩唐罪。時,上方崇厲蘇氏,未遑表章程氏也,故王探上之意以為解?!?/p>
年代久遠,眾說紛紜,我們今日對于朱熹、唐仲友交章互奏之事實在難以論辨是非,亦無需強作解人。不過,透過大量相互間頗有矛盾的說法,尤其是細味朱熹的奏章,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一點認識,即:唐仲友識治體、有干才。《金華耆舊補》卷十九謂:“仲友邃于經(jīng)學(xué),通性命之理,下至天文地理、兵農(nóng)、禮樂刑政、陰陽度數(shù)、郊社學(xué)校、井地封野,探索考訂,體該本末,一一可見諸用。登紹興辛未(1151年)進士,復(fù)中宏辭科,判建康府。上書累萬言,言時政甚切。興利除弊,政聲赫然?!笨梢姡麨閷W(xué)不拘一隅,且更重學(xué)以致用。在臺守任上,他修路建橋,大興文教,雖未必做到了“興利除弊,政聲赫然”,卻也確實取得了些政績。但為學(xué)駁雜而又重實用實功實利的唐仲友,其為政舉措頗有違于朱熹所認同的儒學(xué)基本原則之處,如其集資建中津橋本不失為一善舉,但該橋既成,他設(shè)卡收稅,專門攔截過往船只,三日一放,故朱熹在《按唐仲友第三狀》中指責(zé)其“百端阻節(jié)搜檢,生出公事不可勝計”。又如,災(zāi)荒中,唐仲友盡管也有“發(fā)粟賑濟,抑拊弱”之舉,但他不顧荒年民困的事實,為完成朝廷和戶部下達的限時上交稅收任務(wù)(7)而委派酷吏干官四出坐鎮(zhèn)各縣刻急催督,更添新稅殘民,致使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朱熹在赴浙西提舉任上目睹臺州災(zāi)民扶老攜幼逃荒的慘景,遂在未入臺州界便先寫出了劾唐仲友的第一狀,斥道:“知臺州唐仲友催督稅租,委是刻急……急于星火,民不聊生?!币虼?,朱熹在六道劾章中指責(zé)唐仲友的罪狀,不少是屬實的。當然,朱熹嚴參唐仲友,也確有如唐有為所說“疾惡太嚴,所謂偏隘也”之處,如抓住唐仲友以公款刻書及與營妓有染這樣一些于節(jié)行有虧之事大做文章等等。
唐仲友誠然遠遠不是德性美善之人,但如不以人廢學(xué),則從儒學(xué)發(fā)展史角度看,他還是有不少可以稱道的學(xué)說思想,并應(yīng)在中國儒學(xué)史上具有一定歷史地位的。全祖望將唐仲友所為經(jīng)制之學(xué)與呂祖謙兄弟的性命之學(xué)、陳亮的事功之學(xué)相提并論,稱:“乾、淳之際,婺學(xué)最盛?!秉S宗羲則謂:仲友之書“雖不盡傳,就其所傳者窺之,當在艮齋、止齋之下,較之水心,則稍醇,其淺深蓋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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