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百萬大兵為何不敵遼國?兵役制度與國防弱點
在唐末五代時,藩鎮(zhèn)驕橫,兵亂頻仍,當時社會幾乎大家都當兵,讀書人像要沒有了。開頭軍隊還像樣,以后都變成了老弱殘兵。軍隊不能上陣打仗,便把來像罪犯般當勞役用。其時凡當兵的,都要面上刺花字,稱為配軍,防他逃跑。如《水滸傳》里的宋江武松一類人,臉上刺了字,送到某地方軍營中當兵做苦工,人家罵他賊配軍。這是遠從五代起,直到宋朝,沒有能徹底改。這樣的軍隊,當然沒有用。
其實這些軍隊,在漢是更役,在唐則是庸。而宋代之所謂役,在漢代卻是地方自治之代表。此種轉(zhuǎn)變,極不合理。只因積重難返,宋太祖也只能在這種軍隊中挑選一批精壯的另外編隊,就叫禁軍。禁軍的挑選,身長體重都有規(guī)定,因此禁軍比較像樣;不合這標準的,留在地方作廂軍。廂是城廂之義,廂軍是指駐在各地方城廂的。這些兵,并不要他們上陣打仗,只在地方當雜差。地方政府有什么力役,就叫他們做。
照理,宋代開國第一件該做的事,便是裁兵復員。而宋代卻只照上面所說的這樣裁,至于復員則始終復不了。這也因宋代得天下,并未能真?zhèn)€統(tǒng)一了全國。他們的大敵遼國,已經(jīng)先宋立國有了五十多年的歷史。所謂燕云十六州,早被石敬瑭割贈遼人。當時內(nèi)蒙大部、遼寧乃及山西、河北的一部分疆土,都在遼人手里。北方藩籬盡撤,而宋代又建都開封,開封是一片平地,豁露在黃河邊。太行山以東盡是個大平原,騎兵從北南下,三幾天就可到黃河邊。一渡黃河,即達開封城門下。所以宋代立國時沒有國防的。
倘使能建都洛陽,敵人從北平下來,渡了河,由現(xiàn)在的隴海線向西,還需越過鄭州一帶所謂京索之山,勉強還有險可守;若從山西邊塞南下,五臺山雁門關是那里的內(nèi)險,可算得第二道國防線,要一氣沖到黃河邊,還不容易。所以建都洛陽還比較好。若能恢復漢唐規(guī)模,更向西建都西安,那當然更好。
但宋太祖為何不建都洛陽西安,而偏要建都開封呢?這也有他的苦衷。因為當時國防線早經(jīng)殘破,燕云失地未復,他不得不養(yǎng)兵。養(yǎng)兵要糧食,而當時的軍糧,也已經(jīng)要全靠長江流域給養(yǎng)。古代所謂大河中原地帶,早在唐末五代殘破不堪,經(jīng)濟全賴南方支持。由揚州往北有一條運河,這不是元以后的運河,而是從揚州往北沿今隴海線西達開封的,這是隋煬帝以來的所謂通濟渠。米糧到了開封,若要再往洛陽運,那時汴渠已壞;若靠陸路運輸,更艱難,要浪費許多人力物力。宋代開國,承接五代一般長期混亂黑暗殘破的局面,沒有力量把軍糧再運洛陽去;長安一片荒涼,更不用提。為要節(jié)省一點糧運費用,所以遷就建都在開封。宋太祖當時也講過,將來國家太平,國都還是要西遷的。
在當時本有兩個國策,一是先打黃河北岸,把北漢及遼打平了,長江流域就可不打自下。這個政策是積極進取的,不過也很危險。假使打了敗仗,連退路都沒有。一個是先平長江流域,統(tǒng)一了南方,再打北方,這個政策比較持重穩(wěn)健。宋太祖采了第二策,先平南方,卻留著艱難的事給后人做。所以宋太祖臨死,聽他母親話,傳位他弟弟趙匡義,這是宋太宗。太宗即位,曾兩次對遼親征,但都打了敗仗。一次是在今北平西直門外去西山頤和園的那條高粱河邊上交戰(zhàn)。這一仗打敗,他自己中了箭,回來因創(chuàng)死了。在歷史上,這種事是隱諱不講的。
只因宋代開國形勢如此,以后就不能裁兵、不能復員,而同時也不敢和遼國再打仗。因為要打就只能勝、不能敗,敗了一退就到黃河邊,國本就動搖。在這種情形下,宋代就變成養(yǎng)兵而不能打仗,明知不能打仗而又不得不養(yǎng)兵。更奇怪的,養(yǎng)了兵又不看重他們,卻來竭力提倡文治。這也未可厚非,宋代就因刻意提倡文治,才把晚唐五代一段中國歷史的逆流扭轉(zhuǎn)過來了。在宋人只想把這些兵隊來抵御外患,一面提倡文治,重文輕武,好漸漸裁抑軍人跋扈,不再蹈唐末五代覆轍。因此上養(yǎng)兵而愈不得兵之用,以后就愈養(yǎng)愈多?!端疂G傳》說林沖是八十三萬禁軍教頭,實際上太祖開國時只有二十萬軍隊,太宗時有六十六萬,到仁宗時已經(jīng)有了一百二十五萬。
所以王荊公變法行新政,便要著手裁兵。裁兵的步驟,是想恢復古代民兵制度,來代替當時的傭兵。但民兵制度,急切未易推行到全國,遂有所謂保甲制,先在黃河流域一帶試行。保甲就是把農(nóng)民就地訓練,希望臨時需要,可以編成軍隊,而又可免除養(yǎng)兵之費。
論到募兵制,本來也非全要不得。在某種地方某種情形下,募兵也很有用。但須有一確定的敵人做目標,而且非打不可,在幾年內(nèi),定要把敵人解決。在這種情形下,募兵可以刻意訓練,及鋒而試,或許比全國皆兵制還好些。東晉的北府兵便是募兵,也曾建了奇功。但宋代的國防精神是防御性的,不敢主動攻擊,用意始終在防守。把募兵制度與長期的防守政策相配合,這卻差誤了。一個士兵募了來,輕易不脫行伍,直養(yǎng)到六十歲,還在軍隊里。其間只有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十年可用,三十歲到六十歲這三十年,他已老了,而且在軍伍十年,精神也疲了。這樣的軍隊,有名無實,于是只有再招新的。因此軍隊愈養(yǎng)愈多,紀律又不好。隊伍多了,雖不易捍御外侮,卻很能引起內(nèi)亂。宋人最怕唐末五代以來的驕兵悍卒,但宋代依然是兵驕卒悍。國家不能不給他們待遇,而且須時時加優(yōu),否則就要叛變。政府無奈何,加意崇獎文人,把文官地位提高,武官地位抑低。節(jié)度使閑來沒事做,困住在京城,每年冬天送幾百斤薪炭,如是種種,把他們養(yǎng)著就算。養(yǎng)了武的又要養(yǎng)文的,文官數(shù)目也就逐漸增多,待遇亦逐漸提高。弄得一方面是冗兵,一方面是冗吏,國家負擔一年重過一年,弱了轉(zhuǎn)貧,貧了更轉(zhuǎn)弱,宋代政府再也扭不轉(zhuǎn)這形勢來。
在宋太祖時,因防兵卒驕惰,又規(guī)定禁軍分番戍守之制。地方兵廂軍是擺著無用的,各邊防守全須派中央禁軍去。但亦不讓其久戍,譬如今年戍河北的,隔一年調(diào)中央,又隔些時再調(diào)到山西,這又與漢唐戍兵退役不同。宋代是沒有退役的,不在邊防,即在中央,仍是在行伍中。如是則一番調(diào)防,在軍人只感是一番勞動,因此又要多送他們錢。因此宋代雖連年不打仗,而經(jīng)費上則等于年年動員、年年打仗。軍隊老是在路上跑,并且又把將官和軍隊分開了。軍隊一批批調(diào)防,將官還是在那里不動,如是則兵不習將,將不喜兵。這也是怕軍人擁兵自重,然而緩急之際,兵將不相習,也難運用。所以整個宋代,都是不得不用兵,而又看不起兵,如何叫武人立功?宋代武將最有名的如狄青,因其是行伍出身,所以得軍心,受一般兵卒之崇拜。但朝廷又要提防他要做宋太祖第二,又要,于是立了大功也不重用,結果宋代成為一個因養(yǎng)兵而亡國的朝代。
然而宋代開國時,中國社會承襲唐末五代,已飽受軍人之禍了,所以宋代自開國起就知尚文輕武。宋太祖臨死有遺囑告訴他后人說:你們子孫相傳,絕對不能殺一個讀書人。他們牢守此家訓,都知尊重文臣士大夫。直到南宋,還是守著不殺士大夫的遺訓。豈止不殺,宋王室實在是懂得優(yōu)獎文人的。因此過了百十年,能從唐末五代如此混亂黑暗的局面下,文化又慢慢地復興。后代所謂宋學--又稱理學,就是在宋興后百年內(nèi)奠定基礎的。這一輩文人,都提倡尊王攘夷,明夷夏之分,又提倡歷史傳統(tǒng),所以中國還能維持,開辟出自宋以下的下半部中國史,一直到現(xiàn)在。正因宋代人那樣尚文輕武,所以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話頭,也就從那時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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