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文化—魂牽夢繞黃河口
上個世紀50年代最后一個晚秋,年輕的共和國遭遇了一場始料不及的人禍天災。老家大食堂的煙囪不再冒煙了,家鄉(xiāng)的人們開始用棉籽、樹皮充饑。這時候,一只小船把我們?nèi)逸d到了黃河入??谝惶幗凶龃蠊聧u的地方。在這片黃河不經(jīng)意間造就的年輕而又凝重的新淤地上,我躲過了饑餓的災難,成就了終生難忘的綠色夢幻。
高聳挺拔的小葉楊和鐵桿虬枝的榆槐,搖曳多姿的垂柳和結(jié)滿槳果的杜梨,依林而生依林而居裹藏在綠樹紅花之中的一個個小村,成為我夢中的永恒。我們在一個叫護林的小村旁下船,然后上了一輛來接我們母子四人的馬車。馬車像一只無桅小船駛?cè)肓舜蠊聧u莽莽蒼蒼的林海之中。我問趕車的大伯啥時才能走出這片林子,他說從護林往南是建林,掉頭向東經(jīng)廣林、青林、幼林和義林,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友林。我說那俺就永遠住在林子里啦?趕車的大伯笑著說,對了,在你住的地方還有新林、富林、增林、利林……我問他這林子里都有啥?他說咱們走著瞧。于是,透過林間斑駁的樹影,我看到了拖著長長尾巴的狐貍,徐徐潛行的剌猬,草叢中躍起的野兔和一些不知名的美麗的鳥。馬車在林子的邊沿行駛,那莽莽無邊的檉柳灘、蘆葦蕩,滿坡遍野的野大豆、野甜瓜和那紅的黃的成片的野花,更映襯得林子神秘莫測。似乎是從那一天起,秋陽下光燦燦深幽幽的那一片片林子及林子里的萬千生命,便定格在我的腦海里了。
大孤島的春天來了。藍的天,白的云,青綠的麥苗,如煙似霧的叢林。那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常常在夢中飛翔。野鴿子“嘀嘀咕咕”,北遷的烏鴉“呱呱噠噠”,成群的海鷗“咿咿哇哇”,黑白相間的喜鵲“嘰嘰喳喳”。我和小伙伴們曾追逐過一只美麗的大鳥,嚴格地說它很像一只雞。紅紅的腹羽像一團火焰,長長的尾巴如同京戲中武將頭上的花翎,它時而跳躍時而低飛,逗引著我們追向密林深處,直到它的蹤影全無。后來我們在一冊鳥類圖集中看到了它,它叫紅腹山雞,生活在水草豐美的丘陵地帶,可它為什么來到黃河口呢?多年來一直是個謎。
一場小雨過后,我和弟弟挎著小籃走進樹林拾那永遠也撿拾不完的雷娃娃(平菇)。小竹籃很快滿了,卻又發(fā)現(xiàn)了比雷娃娃還要鮮嫩可口的剌蘑菇。于是我脫下小褂,便有了一個盛蘑菇的包袱。正當我們滿頭大汗快要走出林子時,一個個頭與我一般高的少年站立在我們面前,蓬松的頭發(fā)掩過雙耳,清秀的面孔上那雙黑黑的眼睛特別有神。他說認得我,還知道我在黃河農(nóng)場子弟小學上學。他說我把他看好的這片蘑菇糟蹋了,不該連小帶大一起挖,小的明天就會長大。不過不要緊,這林子里有的是。很快,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問他家住哪兒,他的手指向了林子深處。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村莊草房,只見一股青煙在林子里飄散。少年把我們領到了他們的“家”——一個半上半下當?shù)厝私凶龅伛孔拥牟菖?。我明白了,他們是逃荒來到這里的。少年向我講了他家的故事。幾個月前,饑餓奪去了他家三口人的生命,只剩下他和母親。母親說咱到黃河口去吧,那里餓不死人。一百多華里路他們整整走了半個月,才來到了這片林子里。掘地為墻,結(jié)草為棚,滿坡遍野的小野豆是他們的主糧,還有野菜、蘑菇和那一窩窩花皮鳥蛋。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是流金淌銀的黃河水造就了這片神奇的土地,拯救了這片土地上的萬千生命,何止是少年這一家!黃河口幾乎所有的村子,都是在天災人禍無法生計的情況下奔著黃河入??谶@片豐腴的土地而來的。與和我邂逅的這個少年同時來到黃河口求生的災民竟達萬余人,政府有組織地幫他們建立了10個自然村。也就是在這年冬天,我和母親在黃河口的荒野里撿拾了一百多斤小野豆和十幾袋野菜種子,添補在那微薄的供應糧里,度過了一個還算溫飽的嚴冬。黃河口給我的最初的恩惠,從此實實在在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隨著歲月的風,東去的水,我在黃河口的那片林子里僅僅居住了7年便離開了。所幸的是我后來加入了治黃隊伍,守望著這條古老的大河,繼續(xù)著大河歸處那迷人的夢幻。然而有一天,無情的現(xiàn)實把我的夢幻擊得粉碎。
那是在離開黃河口20年后的一個春天,我重又踏上了這片土地。當站在童年追逐那只美麗大鳥的地方,我的心在收緊、絞痛。那大片大片的林子在哪兒?那狐兔出沒的檉柳灘在哪兒?那救活了多少人命、給了我多少喜悅長著長長的蔓圓圓的葉沾著露珠的小野豆、小野瓜呢?映入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邊泛著白色鹽花的堿地和堿地上一叢叢低矮的鹵蓬,鹵蓬叢中偶爾傳來幾聲凄婉的鳥叫聲,那是一種叫鴨臉的小鳥,是鹽堿地上惟一生存的鳥類。這是我日夜思念揮之不去的大孤島嗎?這是我多年來不厭其煩逢人就夸的黃河口嗎?我呆呆地站立了許久,淚眼朦朧中,我仿佛又見到了林子里的逃荒少年,倘若我們再次相遇,到哪里尋找那散發(fā)著清香的蘑菇和一窩窩花皮鳥蛋呢?
此后,我?guī)缀跄昴甓家近S河口走一趟,帶上我的相機,找尋幾十年前的黃河口景象,想讓我的夢化作永恒。但我失望了。上世紀90年代初,我來到了黃河入海口一個叫“一棵樹”的地方。這里曾是我少年時勤工儉學的地方,在這里我收割過出口用的拇指粗一米多高無分杈的檉柳條(只有肥沃的新淤地上才能生長),茂密的柳林和無垠的葦海,葦海中成群的天鵝、鷺鳥曾與我相伴了兩個星期??涩F(xiàn)在這里竟然只剩下一棵孤伶伶無依無靠獨自孑立在鹽堿灘上的老柳樹,陪伴這棵樹的是高聳的鉆塔和林立的采油機。油田建設者們把那棵樹用護欄圍了起來,昭示他們在這個生命禁區(qū)里開拓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然而我卻感動不起來,這里原是有生命的呀!
我開始用心關注我守護的這條大河和她的歸處?!包S河源頭生態(tài)惡化”,“入海口濕地萎縮”,這些觸目驚心的報道讓我憂心忡忡,“黃河口野生大豆保護迫在眉睫”的消息更使我唏噓不已。我不知這牛踩羊啃的弱小生命何時定為國家二級保護植物,但它那黑黑的小小的豆粒曾一度是黃河口人的救命糧。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黃河口遍地都是,八十年代尚有9萬多畝,而今卻不足萬畝。黃河口瀕危的物種何止這小小的野生大豆!
我在尋找夢碎的根源。自1972年始,黃河26年間竟有21次斷流。1997年斷流達226天,黃河入??冢常埃岸嗵鞜o水入海。大自然的報復使人們終于明白過來,“河流的承載力是有限的,一旦河流自身生命系統(tǒng)發(fā)生危機,以河流為依托的其他生命形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李國英)”。面對著沙化的土地,干涸的河床,萎縮的濕地,我們還能繼續(xù)抱著人定勝天的萬丈豪情與自然對立嗎?我們還能在寸草不生的河灘上或是令人掩鼻的河水旁保持一份快樂的心情嗎?與“天”斗并非其樂無窮??!
破碎了的夢終于有了重圓的希望。新一代治黃人以嚴謹科學的治河理念讓奄奄一息的母親河煥發(fā)了生機。隨著“維持黃河健康生命”這一新的治河理論框架的確立,黃河入??谶@塊世界上最年輕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正在得到保護和恢復。最近與一位愛好攝影的朋友去了黃河入??冢覀冊谝惶幗凶鲂聻┑牡胤脚臄z了河口濕地的日出。在河與海的交匯處,一輪紅日冉冉升起,萬頃蘆葦似波濤起伏。我孩子般地大喊一聲,但見群鷗驚起,咿咿哇哇沖向天際。在一陣陣“喀嚓”聲中,我留住了這動人心魄的瞬間。我終于找回了40年前魂牽夢繞的黃河口,她從我的夢中,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在想,黃河沒有盡頭,黃河正從這里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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