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洵與圓魁和尚
《廣雁蕩山志》里收有一篇《遠夢和尚塔銘》,作者戴洵。戴洵,字汝成,號愚齋,寧波奉化人。嘉靖四十四年進士,累升為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有《司成集》。此人在歷史上名氣不大,但游奉化雪竇寺時,導(dǎo)游很可能會說到他:雪竇寺山門右側(cè)高瑛橋畔有棵古松,明隆慶五年縣尹欲將其砍伐,翰林戴洵作詩懇求:“八景銷沈絕舊蹤,百年只得一株松,也知不是無情物,翠色而今作意濃?!彼毂A簦笕朔Q“翰林松”。
戴洵游雁蕩,結(jié)識了圓魁和尚,即塔銘里說的遠夢和尚。后圓魁坐化于京師(從文中所述,此處京師疑指南京,永樂移都北京后,稱舊京為南都),遺骨歸葬雁蕩山,戴洵寫下這篇《遠夢和尚塔銘》。塔指葬圓魁遺骨的骨塔。銘前有序,記圓魁和尚生平十分生動,很像一篇寄意遙深的小說。改寫成白話文,大致如下:
靈巖寺
萬歷十四年夏,我游雁蕩山,在靈巖寺偶遇圓魁和尚。這圓魁和尚乃江蘇應(yīng)天府溧陽縣人氏,俗名李應(yīng)魁,家有妻子兄弟,田地房產(chǎn)不少。有一天忽然棄家獨來雁蕩山,在靈巖寺剃度出家,更名圓魁。奇怪的是,圓魁雖然當(dāng)了和尚,卻不怎么禮佛念經(jīng)講法,只是常常閉門靜坐,也不大講究儀容,指甲長兩寸,無論冬夏都穿一件僧衣,不增不減。我和他談佛法,他好像也不怎么領(lǐng)悟。
第二年,圓魁突然來奉化我家,和我商量修建寺院的事。又過了一年,新寺落成,他又來我家要我給他寫篇碑記,我說:“天地間有座雁蕩山,雁蕩山有個靈巖,靈巖里有座寺院,寺院中有你圓魁住著,這些都不過是夢罷了,而又給這夢作記,豈不是在夢中說夢啊。你當(dāng)和尚,正是為了求覺醒,作碑記干嗎!”圓魁自號“雁峰”,我給他改號為“遠夢和尚”,編出一番話哄他說:“遠離顛倒夢想,這是佛的教義?!眻A魁笑道:“夢和覺不是兩回事,有夢才有覺,離開夢去談?wù)撚X也是不對的?!眻猿忠医o他寫碑記。不巧我偶然生病,一時沒辦這事,圓魁就來催促,說:“有寺無經(jīng),佛經(jīng)上的道理怎能明白?凡愚之人怎能覺悟?我想去京師走一趟,謁見名公巨卿,請求他們出資印些佛經(jīng)讓我?guī)Щ厝?,以了卻我最后的心愿?!蔽倚Φ溃骸安灰庇谇蟪桑熳匀幌?,你還是暫且留在這邊,我和你一起參講參講佛法的要義。”
圓魁答應(yīng)了,借住在塔亭山的僧院里,每天來我家聽我講經(jīng),我便將《三千有門頌》傳授他,從五月至八月,用了3個月時間他才將這卷經(jīng)念熟了。一天,見圓魁席地仰天而臥,我說:“云行鳥飛,里面都有佛理啊?!眻A魁笑道:“自古只有和尚為儒者說佛法,如今您老以儒者之身,反過來為我們和尚說佛,也算是奇事一樁?!绷季?,圓魁站起來,走過來貼著我的耳朵,指著自己的鼻子,低聲道:“我雖然不解文義,然而常常照管‘主人翁’,時刻不忘,已經(jīng)有20多年了?!甭犓@話,我心里這才感到驚異,把椅子移近他,想和他深談一番,他卻什么也不說。
圓魁在我這邊逗留了一年,我的碑記寫成,他就告辭回雁蕩靈巖寺,臨別我寫了兩首絕句送他:
昔住靈巖寺,今留佛塔亭。
寺亭俱佛境,若夢若為醒。
昔來真如夢,今去夢還真。
寄問靈巖石,真知夢里人。
圓魁告歸后的次年,我養(yǎng)病杭州西湖凈慈寺,他忽然又來找我,說:“我杖缽而來,將要去京師,你有什么贈我?”我取了一個手卷,在卷上畫了一幅《靈巖圖》,圖后書《遠夢說》一文,送他,一邊說:“京師繁華,你要時時體覺本真,不要為花花世界所迷惑啊?!眻A魁一笑,就往京師去了。
過了一年,沒有圓魁的消息,也不知他在京師遭遇如何。又過了一年,萬歷二十年夏天,南京禮部尚書王公從京師寄信給我說:“你介紹的圓魁和尚,已于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京師玄真觀中坐化了。這個和尚,我和他談佛,他似乎沒多少見解,而臨去一著卻是如此非同小可,莫非真是有宿根之人?”我猶不信。不久,圓魁的弟子明海背著師父的遺骨南歸,告訴我圓魁坐化那天和平日也沒什么異樣,只是自言自語說:“藏經(jīng)總會有印的一天,今兒個我就算了吧?!边@樣說著就閉了眼睛,別人還以為他是閉目養(yǎng)神,哪知他竟已去了。坐化當(dāng)天他的臉色略微有點發(fā)青,第二天反而轉(zhuǎn)為紅潤,活像在生時候,7天后須發(fā)漸長。這事轟動京師,人們紛紛跑去瞻仰。玄真觀主郭懷野怕引出事端來,報請禮部準(zhǔn)予火化圓魁的遺體,王尚書就批了?;鸹瘯r,煙都向西邊飄去。圓魁圓寂時年56歲?;笕藗儼l(fā)現(xiàn)在他的床褥間留有一首偈詩:“自古原無死,無死亦無生。作一黃粱夢,亙古又亙今?!?nbsp;
序文結(jié)尾部分還有一些文字我略去沒翻。主要是些議論文字,其中有幾句話挺有意思,原文為:“予未知魁所得果何如,顧世之學(xué)道者,誰識所謂主人翁而照管之哉!主人翁,蓋即釋家之‘’,仙家之‘原神’,儒家之‘慎’也。認(rèn)本來之面目者,常止常觀耳,不在持經(jīng)解偈也。存原神者,常清常凈耳,不在烹鉛煉汞也。慎獨者,常戒常懼耳,不在多聞多見也……”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主人翁”。戴洵舉了釋、道、儒三家的“主人翁”,沒說官家的“主人翁”是什么。古代的官員多為儒者出身,大概儒家的“主人翁”也就是官家的“主人翁”吧。像圓魁和尚那樣幾十年照管“主人翁”而不怠者又有幾人!有些人其言滔滔,委實“多聞多見”,可惜就是少了點“慎獨”,少了點“常戒常懼”,將“主人翁”丟到臭水溝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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